我撐起頭,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腿。拳腳和棍棒像滾石一樣落下,飛濺著不知是血雨還是殘陽。
我聽見鮮血撞擊皮肉,回蕩一聲聲沉悶的哭喊。
我沒有掙紮,隻是拚了氣力,凝望那扇緊閉的門。
血一滴滴浸在眼眶裡。直到天地皆覆上恍惚的紅,那扇門始終沒有打開。
我露出死灰一般的冷笑,想象門後的你,是不是翻倒著你曾送我的衣裳首飾,恨不能立刻丟進井去?
身上的劇痛,淪落成粘稠冰冷的麻木。
甚至感覺不到什麼時候停止了痛打。
隻聽見家丁們叫了一聲“公子”。
我嗅到那個男人冷硬的氣息,他的馬靴罩著我的頭頂,遮住了天邊的奄奄斜陽。
我聽見門軸扭動的聲音。
我望見遠處的你走出血色的門,血色的裙帶曳著淩亂的腳步。
我聽見你顫聲喊著住手。
你還是來了……可我還剩下什麼?
連絕望與恨,也畸變為凶殘的野性。
男人的靴緩緩壓下。
可他大概永遠想不到,一隻連翻身也不可能的狐,是怎麼躲過碾成肉泥的命運,倒像鬼魅一樣躍起,咬穿了他的手腕!
血氣腥甜滋潤了獠牙,痛極而湧的淚花,卻也飛迸快意。
直到一棍重擊在我臉頰。我像一隻輕飄飄的紙鳶,飛出很遠。
趁疾風拂散了血淚,朝著你我初遇的方向,送去最後一眼留戀。
你正守在那男人左右,按著他的傷口。
我聞見日暮崩塌的聲音。
家丁們紛紛追上來,你與他已遮掩不見。
我轉過身,一頭紮入茫茫人海,掠過無數倉皇驚駭的腿。
直到風靜了,眼底的夕陽也已乾涸。
我記不得自己是怎麼鑽進一棵小桃樹的樹洞,捱過了多少個生死煎熬的日夜。
隻記得醒來時,樹下參差的枯黃,已落葬於寒雪皚皚。
三番幾次,我陷在死亡的深淵。每每想起那個男人冷硬的皮靴,想起你的指縫淌過他的鮮血……才勉強活了過來。
我的皮肉凹瘦下去,肩胛峭然,支起一道仇恨的峰。
我時常咬著牙關,切磋磨礪,舌根浸淫怨毒的腥氣。
如今,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就是殺了他!
小桃樹傳來老桃的聲音:那麼,她呢?
我說,我不愛她了。
我不願、也不敢回憶哪怕一點一滴的你我。
我怕念起你的好,就忘了你的絕情。
我怕鬆弛了牙關和利爪,又湧上我恨的愛你的眼淚。
我不能愛你。
我想殺他,而他也在找我。
長街每一道牆垣,甚至每一棵桃樹,都貼滿了懸賞捉狐的告示。
他開的價位,比我賣掉的狐衣還要貴。
我冷笑,不知自己竟值這許多的錢。
晴明時候,我不敢外出,隻能依於桃樹的藏庇。
落雪的深夜,我穿梭在小巷,覓得一點殘羹冷炙。
我聽見各家宅院裡凶惡的犬吠。門外會冒出零星的燈盞,在雪地裡大肆搜尋,如同暗窟裡毒蛇的眼睛。
人世的險惡,一次次迫我逃回樹洞,也一次次削尖了我的決絕。
我恨人,越來越恨。
我發誓要殺了他,殺了那些為了賞金害我落魄的人們。
我渴望重獲靈力。
我要拿回我的狐衣。
雪夜,我伏在當鋪屋頂的桃樹枝上,窺見賈人與家丁的說話。
我這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麼花重金買我的一條命。
那天,他被我嚇出了心疾,至今臥病不起。
賈人說,隻有吃了狐妖的心,才能痊愈。
故而,長街群氓碌碌至今,都是為著一顆狐心。
我冷笑,想起你以前的話。
在這世上,人人都在買賣。活著就是一樁買賣。
可恨這賈人,前一日買了我的皮,後一日便賣了我的心。
賈人交給家丁一隻錦櫝。
他說,以櫝盛心,便可保其活鮮。
可歎這賈人,處心積慮隻為我的狐心,卻不暇保住自己的人命。
等那家丁走了,我便從屋梁躍下,咬斷了賈人的咽喉。
血漿沾唇,喉舌也貪婪得發癢。
我恨不能立刻恢複靈力,立刻殺了那個男人,殺了那些為了賞金害我落魄的人們。
我翻遍當鋪,找到一隻一模一樣的錦櫝。
櫝裡正是我的狐衣,灼灼地燎起殺戮的饞涎。
然而——當我披上狐衣,火芒卻黯了下去。
這……怎麼會?
我試了一次又一次,甚至連撕帶咬,隻不甘放棄越來越無力的瘋狂。
分明是我的狐衣,卻怎不能複原在我身上!
我叼著狐衣衝進院子。
為什麼!我怒問老桃。
狐衣怎麼會這樣!
朔風裹著桃枝,是老桃在歎息。我撞上桃根,不免頭破血流。
熱血一滴滴沃化了深白。
不是狐衣,是你。老桃說。
如今的你,分明是一顆人心了。
隻有人才會忌妒,才會銜仇,才會為種種“求不得”羈絆於心,生死耗儘。
你執著人心,何以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