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北門花草豐茂,亭台軒榭,青綠交漾,灑滿琳琅清光。
穿過這一道門,門外是逍遙園,皇家園庭。
武懷聖帶著一路侍衛人馬途徑北門,聽見園內響起了一陣嬉鬨聲,更兼炊煙幾縷,鹿肉飄香。
她不禁低頭,看向腰間鑲滿寶玉的天子劍。擺設而已,還不如她以前用的鐵劍襯手。
當皇帝好累,尤其是她這種臨時推上來充數的。她自登基以來萬事生疏、不敢鬆懈,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從前這時節,正是春獵,今年也為先帝喪儀、京城內患未平而取消了。
她停步頓首,視線投向逍遙園的叢綠中去。
後邊跟著的內官提醒:“陛下,懷烈侯正在書房候著呐,彆誤了時辰。”
武懷聖回頭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內官習以為常,把頭一縮,不再言語。
不過此人提醒在理。每日午後,荀甫欣總在禦書房陪她理政、講學。武懷聖最盼著獨處,一次都沒遲到過。
但今日不同。
少年天子任性起來。“朕累了,想去逍遙園裡透氣。你們都不用跟著了。”
“這……”
武懷聖眉梢一收,狹長的鳳眼猛地凝起來,淬著厲光。
“朕意已定。”
看誰還敢攔著。
一眾隨從垂首退開到道路兩旁。
武懷聖獨自一人負手循行越過石台花榭,她微動鼻翼,順著那香氣找了過去。
逍遙園雖在宮外,但因毗鄰北門,常年視作是皇家園林,由虎龍軍把守,能未經準允隨意進出的,除了後宮的太妃和諸位幼弟,用一隻手都數不出來還能有幾人。
但太妃們正為清肅太子黨一事惶恐自顧,哪裡有心思來此遊園烤肉。
莫非來人是……
轉過一座涼亭,撲麵而來清風,水波粼粼,清亮透徹。
夾風而來的,還有烤架上香噴噴冒油脂的鹿肉鮮味兒。
武懷聖挑眉。
這肉香味兒,絕無可能是荀甫欣的手筆。那人厭惡鮮腥,更不近燥火俗氣。
那就怪了,她怎麼不記得,還有什麼人能隨意出入皇家園林……
思忖間,耳邊響起一道飛鳴。
武懷聖右手還握著弓,下意識抬手一檔,彈掉了飛來的石子。
遙遙跟在後麵的一眾侍從“陛下小心”話音未落。從樹叢裡鑽出來一個頭戴高冠的青衣少女,一身騎裝挺勁,舒袖束腰,十分利落。
少女手裡還握著彈弓,毫不客氣地把“罪證”往前一舉,拱手道:“臣參見陛下。”
話裡分明帶著玩笑。
武懷聖輕笑著,朝遠處的侍衛們擺擺手,示意這邊無事。
一轉身,把正行禮的人扶起來。
“你怎麼進來的?”
“臣翻牆進來的。”少女狡猾一笑,“陛下可要治臣之罪?”
眼前這人,是武懷聖兒時的同窗伴讀兼發小,言盛時。三年前回鄉守父喪,如今期滿,歸京。
來得正是時候。
武懷聖笑著道:“那要看你都備了什麼。”
言盛時眼角波紋愈深,指向遠處的烤鹿肉架。“臣請陛下用膳。”
*
禦書房內。
香爐裡的線香已經燃了兩柱,侍女正要再添一柱,被荀甫欣喊住。
“不必了。”
荀甫欣將目光從香爐上收回,沉靜地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陛下初與故友重逢,難免忘事。此為初犯,孤當親往教訓。”
*
逍遙園內,烤肉架上的鹿肉被削得一片飛白,飄香四溢,連枯枝上掛的冰淩都泛著甜香。
二位少女圍坐在爐火前,仿佛在寒冬裡織起了一道結界。武懷聖旁若無人地撕咬著鹿腿的嫩肉,汁水流淌滿口,濃鬱誘人。她旁邊的言盛時也吃相豪放,絲毫不拘君臣禮節。
二位倒是快活。蹲在遠處的侍從們排隊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幾時了?”
“未時了。”
“陛下耽誤了懷烈侯大人的課啊。”
幾個腦袋惴惴不安地交頭接耳著,其中一個麵貌年輕的姑娘問:“聽聞懷烈侯為人寬厚善良,你們如此害怕做甚?”
幾位老太監互相傳了個眼色。
“你不懂啊,真正的狠角色,都是不露刀的。”
他們再望向不遠處,武懷聖與言盛時並排而坐吃著烤肉的一雙背影。
武懷聖坐在一塊天然大石上,華玉白袍掀起,搭在身後石上呈渾圓的弧度,披風半解垂在青蔓間。金弓玉簪,酒囊詩佩,斜掛在腰間華袍下露出來的一截裡衣之上。
明明什麼都沒露,但對於青天白日當中出行的天子而言,已然算是衣冠不整。
武懷聖自己沒注意。
言盛時注意到了,但她並未往心裡去。她是將門之後,從小肆意散漫慣了,知什麼天子禮節?再說,武懷聖是誰,那是她發小,兩人穿開襠褲的模樣都見過了。
就算當了皇帝了,那也是她發小。
言盛時天不怕地不怕慣了,此時更有天子撐腰,愈發肆意地大口嚼肉。
武懷聖抹乾淨嘴角的鹽粒,輕舔唇道:“今天這頓,吃得舒服了。”
言盛時雙眸狡黠含光,軲轆一轉。
“臣也猜陛下登基後日夜辛勞,久未放鬆。宮中朝上,人人都盯著陛下年輕,盯著陛下的錯處。唯臣不同。陛下對臣知根知底,臣對陛下亦然。”
武懷聖輕扶平了前襟處的褶皺,眼睛細長一眯,慢吞吞開口。
“你這話可是僭越。”
言盛時卻絲毫不懼,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
“若是陛下身邊沒個嘴硬的直臣天天罵您,豈不是會無聊死。”
“噗嗤。”
武懷聖從鼻孔出氣哼笑了一聲,心間剛才醞釀出的些許感動全部消散,取而代之成了純粹的玩笑輕鬆。
“那你也彆閒著,去考個狀元回來,朕好安排你到禦前任職。”武懷聖打量了友人的細胳膊細腿,“彆翻牆進宮,哪天再把你摔死了。”
言盛時笑得肩膀打顫。“臣領旨。”
她笑著,頭頂高冠一下下攢動著枯枝,抖落幾點殘雪,晶瑩墜流。撲朔之間,風聲靈動。
“不過,翻牆那是玩笑話。我的體力你也清楚。我今晨方到京城,便有相府之人出來接應,避開皇宮正門,將我放在了這逍遙園附近。”
武懷聖聽了很是警覺。“相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