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嚴冬。
武懷聖一陣羞愧地落下視線。
“你們二人,可記清楚了?”荀甫欣放下書卷,淡淡拋出一句。她並未訓斥今日之事,卻字字都是追究。
武懷聖小心翼翼地抬眸一瞥,很快又垂下去。“……我記住了,老師。”
顯得真摯,又楚楚可憐。
荀甫欣的目光頓時柔和了幾分。
旁邊的言盛時瞪著地板,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真摯的,楚楚可憐的,武懷聖?
她怎麼突然不懂漢文了。這幾個漢字是如何連到一起的?
荀甫欣點了點頭,薄紗一般的袖口上不經意間蹭了幾滴青墨。她不動聲色地撚了袖口,轉身道:“今日時辰已晚,便先到這裡吧。”
*
禦書房外,武懷聖接過內官遞來的馬鞭,正欲前行。
“陛下留步。”
荀甫欣從禦書房裡走出,步伐挺闊,身姿清爽。
她跨出門檻的那一步,順勢就跪在了地上,全當著尚未走遠的言盛時與一眾隨從的麵。
“…老師這是作何。”武懷聖連忙轉身,想把她扶起。
屋簷上的燕子叫了兩聲。
荀甫欣雙手交疊扶在膝前,整個身子往後一縮。
武懷聖的手便撈了個空。
“臣特來請罪,今日事出緊急,臣實為擔心陛下安危,才私自調動虎龍軍。臣擅越職權,請陛下罪詔。”
武懷聖的嘴角咧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弧度,故意道:
“老師,朕並未責怪你。”
“那陛下應該責怪臣。”
荀甫欣猝然抬眼,雙目含星,無比懇切道:“過了禦書房的這道門,門內是師生,門外是君臣。臣今日僭越,陛下若無所責罰,臣實在良心難安!”
她這話字正腔圓,朗朗慷慨,在場的人全都聽得清楚。言盛時也默默地倚門觀望。
武懷聖心想,這是在給她立威。
新帝繼位後,不能服人。像荀甫欣這樣有擁立之功的佐政權臣,是最有權勢的,也是最敏感、最危險之人。
給武懷聖機會施威,也便是給她自己留一條退路。
武懷聖這樣想著,嘴角的弧度逐漸增長。
“老師,虎龍軍調遣之權,是先帝親賜於您的。朕無異議。”
朕偏不給你這退路。
她上前幾步,幾乎與荀甫欣的雙足相抵,可是二人一站、一跪,相差懸殊。武懷聖居高臨下望著她,氣勢端方。
“一個月內,兩位皇帝,兩次聖駕遇刺。”
“每次地點都是皇宮要段,附近都有虎龍軍。”
“老師,您怎麼看?”
荀甫欣那張永遠恭順沉穩的臉上首次出現了一道裂痕。
她嘴角顫了顫,幾度平複,終於掙紮著開口:“臣……定當立查之。”
她跪在禦書房的門檻前,明朗如月的身軀放低成那麼小小的一團,眼尾因冷氣而泛著紅,胸膛隨著激劇的呼吸,一起一伏地喘。
眼神更是撲閃著垂下去。
像是受了欺負挨了委屈,又不敢說的樣子。
武懷聖皺了皺眉,卻沒有收回前言,點頭默許了荀甫欣的請命。
“朕看老師抖得厲害,可是天氣太涼?沈公公,去給老師拿一件衣裳來。”
大內官沈源應聲,轉頭就走。
“不用跑那麼遠。”武懷聖指著禦書房裡,“去拿一件朕的。”
氅衣取來,武懷聖親自俯首,為荀甫欣係上。她趁機湊在荀甫欣耳畔逗留輾轉,放肆吐著熱氣。
武懷聖笑眼朦朧,霧氣背後藏著一絲警懾。藏得不深。
“老師,朕的這一招‘恩威並施’,學得怎麼樣?”
荀甫欣克製又挫敗般地合上眼。
***
是夜。
宰相府彆院中。荀甫欣在案前挑了青燈,奮筆疾書。
周全從外院一陣風風火火地進來,手裡衣杆挑著一件白袍。
上麵繡有龍紋。
“甫欣!”
荀甫欣被打斷文思,抬頭一看,立刻火了。
“放下!”
她將白色氅衣奪了去,生怕被人弄臟一般,往自己懷裡揉去,很快又鬆開手,怕把衣服弄皺。
周全擠眉弄眼笑著:“這誰給的?”
荀甫欣不想理她,兀自將氅衣掛在衣架上,視線落回書案上。
周全一陣擔心:“你這又在忙什麼?可彆忙起來不吃飯。”
他定睛一看,案上的全是虎龍軍的調令詔書、將領簡報,桌角上還掛著一枚點綴玉石的兵符。
宰相眼珠轉了轉,臉色忽然驚恐。
“這小皇帝猜忌你?”他的驚訝遠勝於恐懼問,“你都對她那麼好,事事幫襯,處處禮讓……”
荀甫欣隻是沉默的,臉上掛著一張止水般的麵具。聽周全的言語逐漸越界,她便出言喝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周全著急。“那君恩之外呢?”
荀甫欣停筆,微微仰頭,望著窗外一天雪。
她緩緩閉眸,啼笑不辨。
“從接先帝旨起我便想好了,有朝一日,自裁翅膀,成全君王。”
她睜開眼來,淺淺一笑。
“早晚的事。”
書房牆壁上,隱約顯露懸掛的一副青綠山水圖,與她在袖邊染的墨痕一模一樣。
***
夜色漸攏,玉孤江畔華燈星墜。
火樹銀花,金龍潛影。
本應在禦書房裡勤政的年少天子板著臉,一身清正,視線凝重。
她此行前來,不僅是為了放鬆。
武懷聖收回視線,嘴角掛起一抹自信又凝重的笑意,朝言盛時一擺手。
“走,吃酒去。”
一桌清淡酒菜佩粗米,青梅煮酒,把盞推杯。
雅間四麵竹屏風,水簾青木,雅致靜幽。言盛時朝著碟裡素菜咂嘴:“……想吃螃蟹。”
武懷聖敷衍:“下次。”
“天樞閣非要建在素齋裡嗎?”
武懷聖伸手比了一個“噓”的動作。言盛時卻不以為意。
“陛下怕什麼,這裡又沒有彆的人。若是有,那我們早死了。”
“天樞閣”是部署在民間的情報網。不同於錦衣衛,天樞閣並非隸屬於朝廷,而是武懷聖還是長公主時,喜結交各地豪傑、偶然識得的民間組織。武懷聖自己都不知道天樞閣的來頭,隻知其源自草莽,和朝堂上的勢力未有連結。
盤龍之海,大莽山川。隱秘,機動,這便是天樞閣的妙處。
此時閣中線人尚未趕到,言盛時敲響碗碟,落了燈花,引來武懷聖側目。
“陛下說說,今日敲打懷烈侯那一幕,是怎麼回事?”
她用筷子挑起一片青筍,故意疊在另一片白筍上。
“休想懵我。你看懷烈侯的那種眼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