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懷聖垂眸長歎一聲。在言盛時麵前,她沒什麼好掩飾的。
“朕的確有意挫一挫懷烈侯的銳氣,但朕知道行刺一事,與她無關。”
月色下,酒盞中的米釀如微瑕美玉,渾渾閃光。
言盛時沒有細問她要如何“挫銳氣”,隻是撇嘴。“懷烈侯忠君報國、克己奉公。陛下得其輔佐,如虎添翼。”
“不過。”她話鋒猛轉,壞笑瞬,“若是能反過來,忠國之餘抱一抱君,也是一樁美事。
“……”
武懷聖陡然垂下眼,躲閃目光,暗暗搖頭。“你正經能不能超過三秒?”
武懷聖腦海裡倉促閃過了一幅“忠國抱君”的畫麵——某日退朝後,隻剩荀甫欣固執地逗留,昨夜關於某道政令的爭執尚未解決,她滿身淩然正氣地前來對峙……
打住。
武懷聖狠狠掐著自己的腰,打斷了腦海裡逐漸脫韁的念頭。
這素齋建在城郊寺院旁,雖無青燈古佛那般幽森,卻也是佛門地界,清靜的雅間裡檀香悠長,木魚輕敲,更引得她為心中所想麵紅耳赤,強壓下那陣不合時宜的燥熱。
對麵的言盛時一愣,欲言又止。
武懷聖知她所想,為防止言盛時再口吐芬芳,乾脆直言:“近來常詔老師留宿宮中,也僅此而已。”
言盛時頓時瞪大眼。
就在此時,屏風後忽然刮起一道涼風,緊接著是竹木上的輕叩。
屏風背後有人敲了三下,推開而入。來人覆麵削發,半僧半俠,動作利落,露出的僅一雙眼睛更是淩厲如風。雖看上去就像個小尼姑,但是眼神肅殺專注,講話毫不拖泥帶水,氣質淩人。
“來了啊。”武懷聖十分客氣地打了招呼,“溫泊玉施主,朕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
武懷聖微微傾身,耳畔玉珠滑落在頸側,壓低了聲音。言盛時回鄉守喪期間不曾見過天樞閣,故而頗有興致地在一旁打量著。
那位名喚溫泊玉的黑衣人沉首:“領命。”
黑衣淩厲一閃,來去無影。
武懷聖挑起竹筷,敲了敲言盛時的碗口。“接著吃。”
言盛時於心中感歎,世人都道武懷聖臨危受命、不曾身為儲君,根本當不了一國之主,立她全是懷烈侯的私心。可是言盛時心知肚明,自己的這位發小雖然看上去沉穩可欺,實則胸懷壯誌、精於謀略,缺乏的僅些許曆練而已。
她故意戳弄著碗裡的筍片,揚眉一挑:“陛下既已動了心思,難道不知懷烈侯是如何想的?”
武懷聖假裝淡定地斟酒掩飾著:“朕有何心思?”
荀甫欣在朝中權勢太盛,她防備還來不及,如何再邁進一步……
“你是天子,你們都是女人,你總不會吃虧。”言盛時一本正經。
武懷聖端杯輕啜的手一停,聽著這話,狠狠地嗆了一口。
言盛時略作收斂:“其實陛下喜歡她還是喜歡彆人,都不算什麼事。歸根結底,是陛下目前徒有虛號、未有實權。倘若你有了實權,想要天下什麼樣的男男女女,還不是動一動指頭的事嗎?”
“那倒不至於......”武懷聖有些受不住這等狂言,扶額困窘道,“朕隻想坐穩天下,不負先祖之基業。”
“這二者並不矛盾。”言盛時道,“隻要陛下能證實懷烈侯並非以權謀私、荒廢正統之輩,讓她大權在握也沒什麼,陛下犯不著為此彆扭。”
“倘若她當真心懷不軌......陛下也就不會再喜歡她了吧。”
武懷聖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頭。“好像確實如此......”
“今日陛下你恩威並濟,一來要求懷烈侯自證清白之舉,二來在她身邊安插線人監視,此乃高招。倘若懷烈侯並無二心又能為陛下所製,你們二人之間要發展成什麼關係,都無傷大雅。”
“朕確有意。”武懷聖鬆了口氣,“隻怕身在局中迷了眼,做出什麼不合理智的事,幸好有你在此,為朕排憂。”
見武懷聖的神色有了鬆動,言盛時敲著手,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陛下,臣實在是十分好奇,懷烈侯今晚還宿在內宮裡嗎?”
武懷聖嗆了一口酒。
好,好問題。
***
天子寢宮,玄明殿前。
通白如玉的寶階在月色下閃耀琳琅,浮華鸞影,清麗透光。
院中敞落,一望百裡空庭,不見芳草,唯有堂前院角執戟肅立的禦前侍衛,凜夜下刀光閃寒。
唯魚池畔生有兩棵茂盛的梨樹。此時凜冬,魚塘結冰,枯樹如細弦斷根,在冷風中吹不出幾縷弦響。
枝頭空落雪。雪似花,如夢中夢。
這如畫卷一般靜幀不動的白庭雪景,空枝玉樹下,翩然立著一個如夢似幻的身影。
夜露深重,凝聚著她,似照不亮的一塊璞石。
“大人……”荀甫欣身旁的侍女囁嚅著出聲。
空枝下,人影淡然拂去了肩頭落雪,聲音如溫水一般。
“再等等。”
前方玄明殿開了一道門縫,門裡蕭索,飛雪急急忙忙灌進去。大內官沈源來不及關緊門,匆匆下階,踏雪入庭。
“懷烈侯大人,陛下傍晚與言大人一起微服出宮去了,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沈公公可知陛下往何處去了?”
“……”沈源抖著浮塵,腦中一轉,“奴才也打聽過了,各方城署均不在,恐怕陛下,就是去民間隨意轉轉。”
見荀甫欣漠然未動,沈源不禁捏緊了手心。“陛下也是太過莽撞,如今城裡又不太平,怎可隨意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