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光斜照入殿,百官鶴儒,金袖帶香。兩列徐徐步入名堂,文臣在左,明彩流霞;武將在右,玄隆輝重。
武懷聖斂頜抬眸,沉靜地觀測著,指腹在龍袍上寸許勾畫著。她的目光銳利如炬,將列官名目一一點過。
“陛下。”廷尉張馳出列,舉起笏板躬身一拜,“臣請彈劾禮部公卿張文達。”
“講。”
武懷聖微微抬眸撇了一眼堂下,赤緹朝服的清白少年滿身正氣,話語間犀利不留餘地。
武懷聖垂了眼,撇嘴。
真不好看。
不過這個張弛彈劾本家前輩,儼然已成大公無私的一派清流。
張馳道:“臣那日到叔父家中坐訪,席間曾見一位護院十分眼熟,打聽後,才知是從前在禦前虎龍軍當值的。罷職禦前軍將,這並非一般人能有的權力,臣稟奏陛下,請陛下祥查。”
武懷聖徐徐地點頭,向堂下垂眼一瞥,緩緩道:“前虎龍軍在張府做護院,也不能說明什麼,萬一是旁人放進去的呢?”
大殿上一陣沉默。
當事人張文達不在朝上,昨夜已被錦衣衛押下獄中了。
天子這一問,不過拋磚引玉,想趁機釣出更多線索罷了。
所謂的“前太子黨”是個幌子,武懷聖真正的目的,是清洗前朝舊臣,重構自己的勢力。在此事上,她與荀甫欣恰好戮力同心。
武懷聖長吸一氣,正欲下旨封令,忽然武將列裡踏出一個人來:“陛下,臣以為不妥。廷尉狀告張大夫,看似大義滅親,實則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懇請陛下明察。”
武懷聖的視線投過去,深沉而埋著隱火,她掩遮著唇角的一抹笑意,在衣袍上描摹著此人的名字。大周的武將世家向來不服管,她真愁沒處捉人。
下一個就整你。
“陛下,臣附議。”
這一聲引得百官驚顧。武懷聖亦出了一驚,抬眼看去,這是哪個不長眼找死的——
竟是周全。
周全站出來,弓著身子,體麵地道:“陛下,張氏不同其他士族,乃三朝股肱,對陛下忠心耿耿。臣請陛下,三思。”
說罷,他半低著頭,對著宮殿地上的花磚一陣擠眉弄眼。
“……”武懷聖扶著額頭,太陽穴突突地一陣亂跳,她朝周全旁邊的荀甫欣看去。
隻見那人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
但赤緹色朝服穿在她身上,鮮豔如晝,明朗清晰。
好看。
這時候,荀甫欣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視線,抬頭,二人隔著高台闊殿遙遙的相視一瞬。
荀甫欣輕微搖著頭。
武懷聖歎氣,不舍地收回視線,重新打量依舊弓著身子的宰相周全。
先帝托付的佐政之臣有兩位,一是荀甫欣,二是周全。
周全人機靈,卻沒藏野心。早在先帝朝時,他為了表示自己並無深藏城府,俸祿拿去蓋了京城最豪華的宅院,又在先帝賞賜下填了兩房妾。
公事上精明能乾,私事上謹慎求全。
周全八麵玲瓏,很會來事兒,若沒了他,朝廷搖擺起來早晚要成一盤散沙。
因此武懷聖此時瞪著他的眼神快冒了火。
亂出頭做什麼——你這樣還周全嗎?
但她壓下了心頭怒意,轉而威嚴地道:“既然周宰相頗有見解,朕把這事情交予你去辦。朝中官員,無論品級、立場,都可去宰相府上拜名,凡有疑似太子黨者一儘上報,凡有冤情者,亦可自往申訴。”
周全的身形明顯顫了一下——這是多麼非人的工作量。
武懷聖沒理他怎麼顫,看向荀甫欣,邀功似的一挑眉。
她初登基時,根基淺,城府薄,每日開朝會如同渡劫一般受人拿捏。如今這招鷸蚌相爭,就是荀甫欣點撥的。
“陛下,您牧過羊嗎?”
彼時荀甫欣將她帶離了喧嚷的京城,者成交的荒野間策馬並驅。
武懷聖搖頭。“牧羊,與帝王術何乾?”
“牧羊人從不揮鞭逐一訓每隻羊,事倍功半不說,若羊群不再信任主人,群起反撲也未不可有。”
“陛下,您的天下太大了,朝廷裡的人才眾多,每一個都想顧及,豈不亂花迷眼,首尾難分。”
“控製好頭羊,讓羊群互相逐利,便能擰成一股麻繩,替您去尋最豐盛的草場。”
彼時武懷聖望著眼前一望不儘的茫茫綠園,眼底靈光驟閃。
她原想的是,荀甫欣陪她一程並駕風雨。再不濟,恪守著君臣之義,她也該是她手裡最好用的那一款鞭子。
誰料荀甫欣聽了她半是玩笑的比喻後,忽然下馬,跪在了雪後新泥的地裡。
那冰堅的大地看著就冷。
荀甫欣穿得單薄,那是武懷聖第一次想到,她的膝蓋一會兒該是凍得紅了,撩開袍子,儘是惹人憐惜的顏色。
武懷聖恍惚了一陣,眼前人已經徹徹底底地跪了下去。
“臣不敢。”荀甫欣很小聲地道,“臣至多做一隻供陛下驅使的頭羊。刀山火海任無阻。若陛下需要棄了,臣自裁去。”
武懷聖才意識到,她所想象的未來,和荀甫欣所想的很不一樣。
……是什麼讓她說出,這樣的話?
荀甫欣低著頭不肯回答,隻道:“請陛下成全臣吧。”
成全。
她可是天子,對偏愛之人所想的一切都可在頃刻間滿足。
唯獨荀甫欣的想法,她成全不得。
武懷聖走到她身前,幻想著突然暴躁地抬手將荀甫欣扳起來,和她對視,望進那雙晦澀的眼睛。十五年。她們之間畢竟隔著太多武懷聖未曾經曆的歲月。
她終究沒有這麼做。彼時,她還不能離了荀甫欣的輔佐,還不是一個真正自立得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