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明堂大殿天光傾瀉,百官齊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在肅穆的鐘磬聲之下徐徐退朝。
武懷聖想,今日她離真正的天子威權,又更近了一步。
偏頭喚來沈源:“去,把懷烈侯叫回來。”
***
明堂外,凜冽日光下,白玉階層層反光,亮得耀眼。
周全擦著額角的汗。
“陛下…竟意外地沒有發脾氣,倒是愈發沉穩了。甫欣,你的確教導有方。”
荀甫欣跟在一旁,神情似在沉思。半晌,她回過神來:“周全,可否差人去藥坊尋血活血祛瘀的藥膏?”
“你還嫌我的差事不夠忙?”
荀甫欣白了他一眼。“陛下將監察大權交予你,你應感激聖恩。”
周全:“……”他不周全了。
荀甫欣又道:“我支持陛下,關鍵不僅在於查刺客,更在於立威。”
“以一日之威,絕百日之患。”
正此時,身後傳來沈源一陣小跑的腳步聲。
“懷烈侯大人,陛下傳您進宮。”
荀甫欣點頭,又朝周全使了一陣眼色,低聲囑咐道:“張弛彈劾張文達,此案不同尋常,除了前太子黨的輿論,更牽扯到元豐五年……”
周全的眼神猛地一沉,示意她噤聲。
沈源堆著笑臉指了身後的車轎:“懷烈侯大人,請吧。”
***
荀甫欣坐著車駕緩緩駛向北門青鸞池畔。
竹樹環合,四季蒼綠,是皇家園林深處世俗難窺的隱秘一角。從前荒廢著,自武懷聖登基以來,特意在池畔種了些幼桃樹,又在幾近乾涸的池裡養了幾尾胖錦鯉。
荀甫欣下車後,見青鸞池石門後的長風古亭內還坐武懷聖之外的一個人,不免吃驚。
青鸞池,長風亭,向來是武懷聖與她會晤的場所。桃花樹,紅錦鯉,都是按著她的喜好裝扮的。
連沈源都把車駕停到百步之外,餘下的她是走路來探訪。
她想當然的以為,這是隻屬於她們兩人的天地。
“老師?”
武懷聖眯眼笑著,一抬頭看見便向她招呼,“快過來。”
荀甫欣收斂了眼底迷蒙,端起良好的教養,上前道:“陛下。”
視線一轉,落在旁邊捧著陶瓷碗嗑瓜子的言盛時身上。
言盛時:……默默放下了瓜子。
武懷聖用石桌上的書卷擋住了桌上狼藉,半是遮掩,半是解釋,湊到荀甫欣身旁攬她坐下:“言盛時是我同窗多年的發小,之前回鄉守父喪三年,剛剛返京。”
荀甫欣點頭:“陛下身邊有一位同齡好友,臣很欣慰。”
言盛時的目光就像下棋一樣,舉棋不定地在二人之間跳來跳去。
武懷聖正在作畫,手邊的青墨還在硯台裡洇著未乾。她翻開畫卷,舉起來,正好擋住了言盛時那張礙事又多戲的臉。
“老師請看,這幅《涼州圖》。”
荀甫欣定睛一看,目光陡然震顫,整個人猶如石化般定在了原地。
武懷聖渾然未覺,頭頭是道地講解著。“乍看去隻是一幅山水圖,對吧?老師可否記得,元豐五年張家公子給您的聘禮中有一幅畫,是前朝的真跡,畫的是繁華涼州城的燈宵華火、十裡長街。”
“當時您還不想嫁人,借口說誰的畫那超過那副涼州真跡,您才答應嫁了。”
滿京城的才子蜂擁雀躍,提著畫筆臨摹勝景。卻不料諸般努力,化作了彼時十八芳齡的懷烈侯口中淡淡一句:
“你們見過涼州的模樣麼?”
世家子弟麵麵相覷,那種邊境蠻荒之地,他們怎麼見過?
那時荀甫欣出的題目已經無關聘禮,而演化成了京城子弟們切磋琢磨的題目。整個大周,唯有一人,放下手中筆,提劍走邊城,她畫下了元豐五年最真實的涼州。
“老師大概不知道,朕與皇兄曾在那一年走訪涼州。”
武懷聖勾唇一笑,似在回憶什麼。“本該留下一幅傳世之作。不過後來,元豐五年的京城……大家都沒有心情賞畫了。”
她將畫卷大展,請言盛時拿著另一頭,七尺長,三尺寬,和前朝遺作等比。
畫上風光卻仿佛異地。
前朝裡是涼州城。繁華熱鬨,燈花紅映,市井欣榮,官民融洽,德揚萬光。
而武懷聖的這幅畫裡,什麼都沒有,隻以大量的藍、綠色濃墨鋪地,其上點綴一攤亂石,一叢倒柳,一簇枯木。
古道昏鴉,幾許殘垣。一切仿佛隔著,霧朦朦朧朧。不知者以為仙境,知者奢以為幻影。
淒美又蒼涼。
不知這段往事的言盛時賞畫賞得津津有味。
論丹青筆墨,武懷聖素來勝人一籌。她們念學時,先帝太子都在,誰要問武懷聖的生平理想,她肯定說——“我要當畫家!”
言盛時:“那你要是當了皇帝,豈不是可以多罩著我——哎呦!”
頭頂被人狠狠一錘,錘得眼冒金星,隻聽武懷聖充滿怨念地說:“誰要當皇帝。”
言盛時心有餘悸地揉了揉後腦勺,從回憶抽身,抬眼望著麵前剛下早朝,一身華白龍袍尚未褪去的武懷聖。
人生能得幾如願。就算是天家。
“以前那幅,聽說後來被一個長公主的民間粉絲買走私藏了。”言盛時解讀道,“陛下沒法追回來,乾脆重畫一幅。”
武懷聖點頭道:“寒食節祭天時,朕準備以此畫展示百官,重拾起元豐五年失敗的變法。”
“老師您經曆過那段,可否指點,此路通否?”
半晌不聞回音,武懷聖疑惑地抬起頭,卻見荀甫欣一眨不眨地盯著畫中,目光擦過之時,毫無預兆地陡然蒸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