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甫欣抬手作揖,雙袖抬得高,遮住了幾許陽光,低眸故作深沉。
“陛下之思微篤,臣亦讚同。隻待眼下朝廷中舊黨清除,陛下即可頒定新政。”
武懷聖聽出這鬆弛的語調必是讚同,思緒一偏,視線情不自禁地滑向了那人,削肩薄背的棱角,被娟色官服襯得白裡泛紅。
“……屆時科舉新選出的青年才俊,可用以充實內閣補選,為新政織衣。”荀甫欣滔滔不絕地從新政念到科舉。
忽然抬眼間,天子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陛下?”
武懷聖猛得回神。“老師說的有理。”
“另外,京城刺客一事,臣已經在查辦了,望陛下莫要操之過急,不要妄動。”
“朕當然不著急,朕還指望著靠這位刺客大人,多清理一清朝中的各派舊黨。”
荀甫欣似是舒了一口氣。“若陛下無事,臣先告退了。”
“著急回家看周宰相?”
武懷聖餘光瞥見她陡然放鬆點神色,忽然起了玩心。
荀甫欣的腳步一滯,腳下踩一塊滑滑的鵝卵石原地打了趔趄。
“陛下。”荀甫欣倉促地行了個禮,字正腔圓,轉身就走,“臣去查案。”
武懷聖含笑:“沈公公,送懷烈侯大人回府。”
一片蒼翠綠霧間,荀甫欣的身姿清涼如水,灑了滿地盈透的雪銀。一身緋衣不染泥塵,也不顯俗豔,反到有種天然淳樸的反差之美。
武懷聖突然理解了,為什麼元豐五年想娶她的人能排了十裡長街。
待他們走遠,言盛時又百無聊賴地嗑起瓜子。武懷聖嫌棄地將自己的畫抱到一旁,警示性地敲石桌。
言盛時眼珠一轉。“陛下,我有一妙計。”
“說。”
武懷聖還以為她有何關乎社稷大事的見解。方才與懷烈侯會麵時,言盛時一直在旁邊盯著她們看,若有所思的樣子。
誰料言盛時下一秒抓了一大把瓜子皮,撒花似的往空中一拋。
武懷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陛下,我會在懷烈侯麵前拋瓜子皮嗎?”
武懷聖搖頭。誰也沒有那個膽子。
“但我在陛下麵前就敢這樣。為什麼?並非因為她比陛下可怕,而是因為我和她不熟,放不開。”
武懷聖默默掃去肩頭落的瓜子皮,心中一陣無語。
倒也不必放這麼開。
“所以,臣以為懷烈侯在陛下麵前總是拘束,並非是忌憚天子威嚴。”
“她有事情瞞著你,才會心虛。陛下又總端著副架子戲弄人,故而她不敢敞開心扉。”
武懷聖心中掂量著這句話,驀地想起了荀甫欣所求的那一句“成全”。寧肯拋棄高官厚祿,身居高位如懷烈侯,幾人尚能心無旁騖、謙遜克己的日日奉君。
也許是她太年輕,她真的看不懂荀甫欣想要的是什麼。
隻要是人,總不可能全無私心吧。
“你說她有事情瞞著我?”武懷聖按下理不清的反思,轉而抓住重點問,“她該不會真的要謀權,或者她包庇了——”
言盛時突然猛地一拍石桌,聲音震地。“……嘶!手疼!”
武懷聖冷漠一瞥。“活該。”
“你那腦子裡被誰灌的陰謀論?”言盛時恨鐵不成鋼似的憤恨道,“懷烈侯想謀權篡位,需要來陰的嗎?她擁立你為儲,力排眾議、權傾朝野,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把權柄交回你的手上。”
武懷聖沉默著,轉身在流泉間洗著硯台,水濺涼石。
沉默良久,她的手指在寒冬的涼水裡麵久久浸泡,凍得發紅,再又變白。
“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言盛時歪頭:“為何這麼說?”
武懷聖捧起一抔冷水,緩緩地瀉下。
冷得像冰,卻留不住,隨時都要流走。這就是荀甫欣給她的印象。
她可以忍受寒冷,嘗試擁抱堅冰。但冷水是沒有形狀的,她抱不住水。
“她立我為帝,不貪圖自己謀權,那……總是看中了我什麼吧。”
“到底是什麼呢。”
言盛時:“陛下還沒聽我的妙計呢。”
武懷聖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朕還以為你有什麼政見!”
“臣這才剛回京城兩天,容我歇歇。”
言盛時道,“方才懷烈侯看見我時,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陛下不如,在她麵前假意與我親近,看她做何反應——臣甘願自我犧牲一回。”
武懷聖挑眉。
“她最多會嗬斥我們兩個行為不檢,還會有什麼反應?”
“陛下還記得你懟周全的反應嗎?”言盛時眨眨眼睛,“就那種反應。”
武懷聖思考了一番合理性。
“此計或許……對了,你有過中意之人麼?”一彆三年,好友的許多近況她都不知。
“沒有。”言盛時回答得乾脆,“你見過軍師親自上陣的?”
***
每日午膳前,武懷聖會與一位虎龍軍將領切磋武藝。禦書房前的一片空地,正好大展拳腳。
此處開闊,來往宮人不絕,時時駐足觀看。
武懷聖也不介意觀眾。
大周曆來有尚武的精神。她身為天子,精通武藝,才更能服人。
今日前來練武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將,武懷聖請他自報家門,他道是:“淮南程氏無澤。”
淮南程氏,是大周的將門世家之一。
程無澤抱拳行一禮:“陛下,多有得罪。”
與之前過招的幾位老將相比,程無澤身上多了那種初生牛犢的勇猛。同輩人相切磋,互相都卯足了力氣不肯相讓。武懷聖起初被他勾得起了血性,天子劍錚錚劍鳴,銀光鬥閃。
她是遇強則強。
漸漸的,武懷聖卻落得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