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甫欣道:“怎能麻煩言大人做研墨的粗活,還是讓臣來吧。”
言盛時瞬時僵硬,一向靈巧的腦筋差點打了節。
研墨……什麼時候變成粗活了?
一個翰林院書監不好做的都“粗活”……讓懷烈侯做?
言盛時低頭附耳,指著院子裡那棵粗壯的桃樹,對武懷聖道:“她要是不喜歡你,我就把那棵樹吃了。”
武懷聖簇息一笑。“你請便。”
***
送走了聒噪的言盛時,禦書房一下子安靜許多。武懷聖有些不適應,淺淺地概述了這幾日朝中大事,荀甫欣一一應著,卻不多問。
很快的,就沒了話題。
武懷聖撂下筆墨,用指尖一點畫卷左側的那處空白:“朕不記得這一處畫的是什麼了,想過畫山、畫河、畫鳥獸,都覺得不甚平衡。”
荀甫欣沉默了幾息,幽幽開口,聲音小得細不可聞:“陛下試試雲煙。”
雲煙?武懷聖筆尖停頓。“為何?”
“許是陛下當年無心之筆。但雲煙縹緲,形似無形,狀若無狀,可類之於世間千萬物。”荀甫欣道,“《涼州圖》是寫生實景,唯獨這處雲煙,給了彼此幻想的空間。雲出無心,鳥倦知還,大浪當頭時該扶搖而上還是明哲保身,俱為觀畫者自斷。”
武懷聖心頭靈光乍現。“對!就按老師說的——”
她提筆而起,卻空在紙上懸著,不能落珠。
“陛下可還有疑惑?”
“未曾……”武懷聖皺眉,“隻是那種能象征萬物的空靈,朕一時找不到了。”
如今這些日子,她是睜眼朝政、閉眼權謀。
五歲時有過的靈氣,現在成熟了,反倒不如當初。
武懷聖想到這裡,不僅莞爾一笑:“聽老師所言,好似見過朕的那副拙作一樣。”
荀甫欣垂眸:“臣福澤不多,不曾見過。”
“老師說看著雲煙能自由聯想萬物,那麼敢問,老師會想到什麼?”
武懷聖半是打趣,半是由衷地好奇,將筆墨遞給了沈源拿去清洗,幾乎就是隨口一問。
荀甫欣即刻答:“臣看到了鯨魚。”
她顯少回答得如此乾脆利落,哪怕是胸有成竹,她都習慣把一件事拆成數層循序著講,言語間不斷地引導他人。
武懷聖聽了吃驚:“鯨魚?”
“嗯。”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1)”
荀甫欣沒有猶豫,幾乎像是沒有思考,脫口而出了這一道並不尋常的答案。
武懷聖含著笑,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她許久。“逍遙遊中的逍遙,非是有的多,而是要的少。”
“是也。”
“老師不貪功名,不求富貴,甚至連自身性命都能置之度外......雲出無心,鳥倦知還,老師卻選擇入仕輔政,又是為了什麼呢?”
荀甫欣輕輕抬起小臂,指尖撫摸上了《涼州圖》薄如蟬翼的紙麵,無限的輕柔。
“臣畢生所願,是能看到元豐年末擱淺的新政再度問世,看到天下安定,朝廷清平,寒門士族皆有可出之能士,文武百官皆有可頌之德行。”
武懷聖讚許地點頭,卻是聽得雲裡霧裡。這時候的她,還不可能完全領會荀甫欣這番話的深意。
“老師,朕久坐乏了。陪朕去個地方。”
***
繞過京城最繁華的商市,比鄰河道,綠樹成蔭,煙柳風徐,便是程氏家府。
天子微服出宮,馬車不動聲色地停在了程府門前。直待武懷聖掀簾下車,門前守衛才慌張前來招待。
“參見陛下……可是要見我家老爺。”
武懷聖板著麵孔。她生得英俊,又自幼尊榮加身,眉宇間的英霸神氣是旁人一生之不能及,不笑的時候,更是威壓沉重。
她不理人,徑直往府內走去。
這可嚇壞了守衛,還以為天子是來興師問罪的。
“老爺……!”
守衛一聲喊,將府門忙忙碌碌眾人的目光齊聚過來,聚焦在天子身上。
程府眾人熙攘,都在忙著收拾行囊。明日即啟程西進。
見了天子,每個人臉上都籠罩了一絲恐懼神色,還隱隱藏著怨懟。
“陛下!”程識遠迎上前叩拜,“臣參見陛下!”
“起來吧。”武懷聖淡淡一句,神色自若,繼續兀自向宅裡走。
這不明的態度可嚇壞了程識遠。他往府門外瞧,有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那邊,陛下似乎是一人前來的。
程識遠稍稍安心,陛下此行應該不是來抓人的。
程府眾人紛紛緊張畏懼地小步後撤。
武懷聖不禁笑出聲。
“陛下駕臨,是有何吩咐?”程識遠小心翼翼問道。
武懷聖輕笑,終於道出目的:“勿驚,朕隻是來求見程府上的一個人。”
說罷,視線如雷點一般掃過程度男女老幼,最終落向府門外的馬車上瞥了一眼。
“程無澤何在?”
一陣沉默。
人群的另一端裡傳來喧響聲,是一位婦人拚命護著身後的半大少年,不許他上前。少年最終掙脫了婦人的桎梏,邊轉身邊道:“娘,沒事的。”
“臣程無澤,叩見陛下。”
一個弱冠少年擠出人群,白磚落影,單薄的身板跪在武懷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