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甫欣笑了:“果真親民。”
她目視著屋簷下閃閃發亮的一滴金輝,驀然感歎道:“遙想臣年少時,曾與眾友暢遊京城各地,先帝彼時還未立太子,及冠之後遲遲不肯去封地,嫌嶽州苦遠……”
她唇角不經意的弧度若隱若現,好似在回憶一段好時光。
武懷聖頓時豎起耳朵。那是她從不曾聽荀甫欣談起,也無法共堵的一段時光。
荀甫欣的眼神喊著淒然的眷戀,道:“先帝年少時,也曾書生意氣、心懷蒼生,後來位登極聖,心性卻變了。”
“他本不是太子,為皇位犧牲了太多東西,亦與臣從此陌路。”
武懷聖默然,心情沉重起來。她的親生母後早逝,是父皇親手賜死的,後娶了風聲正旺的戚氏冊皇後。她自幼與父母不親,反而更依賴言盛時這樣心性豁達的摯友。
荀甫欣道:“這十五年以來,臣回顧思索往昔才明白,讓人心改變的不是權力,不是欲望,而是那種身處逆境的無力,是不得不給心束縛上無數道枷鎖的絕望。”
“先帝登基不是在一個好時候,身邊沒有可信可用之人,如同魚肉,任人俎割。”
她微仰起臉,斜斜立在屋簷下望向青天一角,似喃喃自語,又似鄭重立誓。
“臣有負於先帝,不能再有負於陛下。願傾畢生所學,三尺之身、鴻鵠之誌,以保陛下畢生純良。”
武懷聖驀地在那一瞬懂得了,為什麼荀甫欣看到她和言盛時相好到無話不言會那樣欣慰,為什麼她總是廢寢忘食不辭辛勞,為什麼她即使受了猜忌還給予無底線的扶持退讓。
原來這就是荀甫欣的執念。
她竟然還以為,她對她的那些允許和縱容,會是某種偏愛……到底都是責任與信念罷了。
這時候,店主將藥膏包好了遞給她。武懷聖麻木中接過,下意識道了謝。
二人正打算離開,忽然聽見藥鋪深處的幾人在閒聊,言語間飄出了“懷烈侯”“翰林院”之類的字眼。
武懷聖駐足細聽。
“……是啊,我也聽說了,現在的小皇帝什麼都聽懷烈侯的,就是個傀儡啊。這次殿試還搞什麼躍層任命,雖然是陛下挑人,實際上是誰說了算呢——誒嘿!咱們都明白,但是都不說。”
“聽聞現在翰林院的學士們都在貶斥這位懷烈侯。她到底是什麼來頭啊,算陛下什麼人?”
“這也說不清。這女子親曆三朝,能屹立不倒,必然城府頗深。陛下年輕,不知能否壓得住啊。”
“像這種活了三朝還總攬大權的魔王——不篡位就不錯了。”
“誒,這話可彆亂說!懷烈侯連親生的子嗣都沒有,她篡位給誰?”
“就算不篡位,她也夠可惡的,處置太子黨,更換遼東駐官,私自調遣禦用虎龍軍……這些經過陛下授意了?哪個皇帝能受得了?”
“是啊,聽聞她收買官員、壟斷軍權…私行也不甚揀點。這幾日懷烈侯都沒現身朝堂,宰相托詞說是病了。”
“噱頭罷了,我聽說她是和情人幽會去了。”
武懷聖望了一眼身旁麵無表情、臉色不該的荀甫欣,握緊了拳頭,望向裡屋看不清麵貌的一桌酒徒。
荀甫欣勸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流言蜚語而已,陛下何必在意。”
“他們算什麼人,怎有資格議論朕的老師?”
荀甫欣側眸微微一笑。“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想要滅了臣,也隻能從陛下手裡滅。”
武懷聖一想,挺合理的——她總不可能害荀甫欣的啊。
“老師說的有理。清者自清,是朕多慮了。”
***
回居安樓後,武懷聖立即喊來溫泊玉。
“去給朕查一查,京城裡究竟何人散播毀壞懷烈侯聲譽的流言。”
“臣領旨。”
與此同時,京城北邊,玉孤江儘頭的宰相府內,周全焦頭爛額地招呼著滿堂賓客。
“這……懷烈侯大人身體抱恙,不能見客。”
“實在、實在是不能見……失禮失禮。”
周全勉強抽身,叫住荀甫欣的貼身侍女阿青道:“你快去告訴她,再不回來,就要翻天了。”
他看了一眼宅院裡烏泱泱的人。
自古結黨、養士、集賓客都是大忌,他還真沒見過這麼主動就往槍頭上撞的。
相比之下,他這個宰相倒像是掛名的閒職。
周全提起一口氣:“我要進宮。”
特上門特來求見荀甫欣的廷尉張弛道:“去見陛下?”
周全搖頭。
“見太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