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大周建元初年的殿試還有兩個月,京城逐漸聚滿了五湖四海來的學子,出現在茶樓和酒巷。他們穿青布衣衫,斯文又張揚,常湊在一處密語,分開時又各自捧著書卷苦讀。
言盛時也是要參加這次考試的,但一直不肯複習科舉,胸有成竹。陽光下,她坐在樹樁前學織帽子,一麵等待茶涼。
荀甫欣每日午後給二人上課,對言盛時而言,幾乎是相當於漏題的程度,不過比起題目,她還是會更關注窗外枝頭趴著的蛐蛐。
連續大晴幾日,冬時積雪快要融化淨了。
“春天要來了。”言盛時一邊道,一邊挑著手裡的針線,歪歪扭扭地織成一個圈。
武懷聖聞言也將視線投往窗外。掛在屋簷上的冰淩已經融化成倒掛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垂落下來,在院中形成一片小小的水窪,倒映著藍天白雲。
荀甫欣複敲了敲方幾,道:“陛下,臣方才所述,殿試籌選官員的四項評準,可否複述一遍?”
武懷聖收回視線,轉著袖口上的玉珠。
“任長、知人、理亂、適變,朕都記住了。”
言盛時雙手捂耳:“需要我回避嗎?”
“無礙。你用不上這些理論。”
荀甫欣又問:“那陛下打算如何查問考生,可否試言。”
武懷聖的目光清透一閃,凝眸道:“臨場揮言辭,離間計問忠,試之以色,醉之以酒,遠調而視之清,理財以鑒之廉。”
言盛時嘴一歪,嘴角抽著道:“……我可能要落榜了。”
武懷聖側目,淡淡一掃:“不會。你有彆人都沒有的一樣東西——朕的了解和信任。”
她這句話似是對言盛時說的,眼睛卻一轉不轉盯著荀甫欣。
荀甫欣道無措地躲開視線,雪白而纖細地雙腕滑出袖口,胡亂整理著案前的書叢。“臣給陛下題一幅字,望陛下時時謹記於心。”
武懷聖眼睛一亮:“甚好,老師請。”
荀甫欣提筆掃墨,橫流紙上,闊凱輝然。她左手端著袍袖,斷光布料揉皺堆積而泛出一種魚鱗樣的光澤,在淺窗下層遞濤浪。
柔光照在她的臉上,仿佛年輕了幾歲。弧潤溫和的麵孔驟然明亮,一瞬逼人。
向來給人感覺溫柔似水的人,就在那一瞬間重新長出了棱角。
武懷聖恍惚間,不但被她的美麗攝了心魂,更為之觸動了心底某段模糊塵封的記憶。如一縷煙塵,她還沒來得及抓住,便消散了。
荀甫欣頓筆,抬頭望見一雙略帶迷離的眼。
“陛下怎麼腰疼?”
“她自己掐的。”言盛時幽幽道。
武懷聖回過神,轉身憤然瞪了言盛時一眼,把人攆了出去。
言盛時如蒙大赦,卷起織到一半的針線活跑了。
荀甫欣待筆墨漸乾,輕輕吹去了灰塵,拎起展開步與雙掌之上,捧給武懷聖來過目。“陛下請看。”
上麵寫的是八個大字——德化天下,治人以權。
武懷聖如捧著至寶一般接過,心底微顫,感動地道:“老師措辭精妙,言簡意賅,道出了朕心中一直所想。”
荀甫欣嘗言,為君者要贏得天下,而不是贏過天下人。武懷聖最初不能理解,卻在登基後一個接著一個的風波裡逐漸悟道:德化是底線,是她為人的標準,亦是她治國的理想。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帝王君主亦不過一介凡人。
她要治天下,先是要治人。治化天下從德,治官行政從權。
如此大道,荀甫欣這八字可謂精煉入神。
武懷聖欣慰地感慨道:“真該慶幸朕的佐政大臣是您,而不是哪個老古董。老師和朕在諸多意見上,總能不謀而合。”
也許這正是荀甫欣當初立她為儲君的原因吧。
荀甫欣略微垂眸:“陛下打算何時回朝?臣聽周全來信說,殿試臨近,朝中並不太平。”
武懷聖立刻想及在古道藥鋪中偷聽到的。“這還需要周全說嗎?朕明白。”
“殿試科舉,重組內閣,推行新政。”
“朕明白。”
武懷聖想到前方既來的挑戰,不可避免地歎了聲氣。她並非煩悶、亦非逃避,她雖然是荀甫欣永立的年輕帝王,卻遠比外人想象的有權見。荀甫欣和她,是恰好不謀而合的同路者,是如星伴月的引路人。
隻是麵臨未知,單純感到有些畏懼罷了。
“陛下不必憂慮。”荀甫欣了然道,“臣與陛下齊心,定使陛下無後顧之憂。”
武懷聖深吸一聲,目光深沉凝在窗外一點,垂眸默睹。
陽光給周圍鍍了一層淡金色的盈絮,如螢火星星。
荀甫欣迎著清光,合唇淺笑:“臣教陛下用人治人、官場權謀,卻從未教陛下如何愛民、如何勤政。那些是陛下個人的願想,臣深感佩服。陛下不必多慮,大膽闊步去做,臣為您墊後便是了。”
武懷聖突然受了誇獎,一向自信的人也不禁害羞著摸了摸鼻尖。
“談不上是朕個人的理想。曆代先賢、憂國憂民者,在朕之前數不勝數。”武懷聖輕聲攬袖舒眉,“元豐五年,不正是最近一次失敗的變法。”
荀甫欣的身形輕微地凝固了一瞬。
“說起元豐五年,朕一直想向老師請教。父皇下令燒毀元豐五年的全部史料,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荀甫欣低著頭沒有回答,若武懷聖仔細去看,便能看見她垂在身側的手異樣發著顫。
如雪竹搬的清裡指節死死掐住了手心,皮肉腫得通紅,卻仍拚命不撤手。
武懷聖並未追問,陷在一陣思索裡喃喃自言道:“那一年老師多大...好像與朕今年同歲?不知有沒有親曆過什麼。”
荀甫欣聲色俱斂:“陛下如若想了解那段曆史,可去東宮太皇太後處,或許還存有一些元豐五年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