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皇位最遠處的孤單一角,遼東平州的桌前隻有一個身材短小、麵如圓盤、看上去敦厚又帶點誠恐的布衣書生。他僅和武懷聖對上了一瞬目光,立刻慌張躲開。
隨著辯論逐漸激烈,武懷聖下殿緩步,在各州之間遊走著。她聽的不是建議;論建議,除了林鶴儒值得聽取,她哪裡用得到這群未涉世的青年。她聽的是態度,是銳意進取,是棄舊迎新,是願為她這個根基薄弱的新帝赴湯蹈火。
這五十餘人既能從全國學子裡脫穎而出,他們的才華都毋庸置疑。武懷聖要尋找的,是無名者儘忠、有名者儘德。
她特意走到平州桌前看了看。那布衣書生神色怯然,卻能對答如流。
“在下姚世希,平州人士,今年十七。”
“依汝之意,平州生情如何?”
“依在下看,平州地遠貧苦,百姓多堅,數年不曾改進。”
“先帝朝時,曾著力治理平州,更派前太子前往,並不缺乏人力財力。”
提及先帝朝,姚世希的眼睛募得一紅,初次顯露一股狠辣。
“陛下,前太子雖在平州開府十年,所去人力財力,不曾流出太子府一分一毫。百姓冤蔽,而朝廷苦遠,無所相告。”
姚世希抬起手,露出一串赤色的珠串。“這手串本是木頭做的,是平州先輩的血染紅了它。我繼承著故鄉黎民百姓的期望,不遠萬裡來赴京城……”
他的嗓音逐漸哽咽,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世希,世之希望。
“陛下,自前太子到平州以來,本地官府被其隨眾牢牢把持,今雖太子不在,其舊勢仍存。胡人便於馬,越人便於舟,異形殊類,易事則悖矣。在下鬥膽請命,請以平州人治平州。”
武懷聖心裡動容,不過並未表現。她隻是淡淡一句道:“起來吧。”
姚世希抹著眼淚站起來。
“日後在朝廷上,不許哭,也不許隨便跪下。”武懷聖平靜道,“朕自各州選拔一人,業州那邊競爭激烈,平州僅有你一人。莫要辜負此位。”
姚世希的眼眶再度紅了,但這次沒有流淚。“謝陛下!”
武懷聖繼續走到下一張桌前,聆聽各州學子之言。
業州那邊逐漸吵翻了天。武懷聖本就不喜士族,隱怒著抬頭望去。
卻乍見一人,亭亭玉立,遊弋於烏合之外。青衣如玉,白綾束肘、衣冠清雅諧韻,赫然孤立於眾,淡泊寧靜。
她腰間綴著一塊紅琥珀,武懷聖便依次認出來她是花家的小女兒,今年剛剛出閣,正值秀齡。
大周女子入仕並不罕見,尤其在士族尤其普遍,但一般人都會選擇在成家立業後再赴仕途。哪怕是世家男子,也多希望有家業為立身之本、進退之基。
一出閣便入仕的,在本朝之前,唯荀甫欣一例而已。
“花姑娘。”武懷聖走過去喚道。
花蘭玉謹行一禮:“陛下。”
“你為何不加入辯論?”
花蘭玉瞥了一眼那邊,眸中似有不屑,但隱藏得很好。
“臣以為業州之疾,乃大周之疾。世家舊勢固步謀私,上不能理、下不能治,致以國衰民悲。”
“辯論能有何益,不破則不立也。”
武懷聖讚賞地一點頭:“你能有此番感悟,實不容易。若天下才子都如你一般……”
“陛下過譽。在下德薄才淺,全仗陛下提攜。”
武懷聖走遍十四州,心中亦選出了將來的十四位輔政之才。剩下的排名成果什麼的,都交與翰林院做罷了。
若是一點權力都不留給他們,估計又要鬨了。
殿試散後,武懷聖令人撤去了屏風。
屏風後麵坐著肅然若鬆的荀甫欣。她垂宇靜立,掌間筆記滿紙張,儘數交予武懷聖手中。
“明日再舉正式的殿試,由翰林院排名的。”武懷聖道,“朕叫言盛時直接去參加那一場,否則翰林院責朕徇私,必不服她。”
荀甫欣點頭:“今日陛下做得很好。”
“......比之先帝如何?”武懷聖蹙緊了眉,脫口而出後便後悔了。哪有吃醋吃到親爹頭上的。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荀甫欣的臉色,那人卻似毫無察覺,不知她的暗示。
荀甫欣今日穿靛藍鶴氅,輕盈而挺闊,襯得身形修長,凝曠淩宇,浩然正氣。內著的那件月白色裡襯,武懷聖愈看愈是眼熟。
領口上的牡丹繡花,隻有四瓣,殘缺的花散著絕美的淒然。
“朕注意到,老師每逢重要的朝會,總愛穿這一件裡襯……是有什麼說法?”
四下無人,武懷聖直接摸上了荀甫欣的領口,輕輕按下去,逐漸沿著纖長鎖骨的脈絡往下滑。
雖然二人平日私下裡沒少接觸過,但此時武懷聖穿著朝服,天子長冠束得一絲不苟,華袍瑰麗淩天動地。她那薄唇媚笑般的輕輕勾起,兼帝王霸氣,令人險些難以承受。
荀甫欣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臣方才聽那平州學子之言,覺得甚有道理。先太子勢力久據遼東,朝廷對此地遠力薄,若不早治,他日必為大患。”
“陛下,臣請出使遼東。”
武懷聖背手而立,收斂了笑意。“朕之意與老師略同。不過,平州苦遠,朕是不放心老師孤身深入的。”
“朕與卿同往。”
***
“陛下三思——”
七日後的朝會上,武懷聖宣布了親征平州的消息,激得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新及第的進士們還沒來得及封官,自行列了一隊,此時看著對峙的天子與百官,默默站到了天子一邊。
探花花蘭玉:“陛下年輕力勝,遠征之途經過大周半數州郡,亦可體察民意,利於國情。”
榜眼林鶴儒:“邊境之地久失眾心,此去收攏人心,有利於陛下之治。”
狀元言盛時:“陛下請放心去,臣等坐鎮朝中,定使陛下無後顧之憂。”
武懷聖欣然拂袖,重言決策:“朕離京後,朝政由宰相周全與大學士言盛時代行,有事既谘太皇太後。”
跪倒一半的文武忽然愣住。這麼重大的委任,怎麼好像少提了一個人?
戚明穹四顧之後,鬥膽抬頭問:“敢問京城巡防——”
“戚大將軍全權負責,包括虎龍軍。”武懷聖勾唇一笑,“懷烈侯,朕也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