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前夕,武懷聖特意去看了一眼武舉頭榜。不出所料,赫然縱墨寫著“程無澤”的大名。
再拜程式將軍府,庭院凋零,朔風奚落。人已儘去,家仆四散,唯餘程無澤一人在庭院前掃著塵土。
“武舉狀元也親自掃地了。”
程無澤一抬頭,扔下掃帚。“陛下。”
環顧著半是荒廢的將軍府,武懷聖佯作感歎:“你怎麼沒隨著家人一起去西關?“
程無澤謹慎地思量片刻。“誌不相同。臣不以家族之譽為榮,但為天下之興所動。”
武懷聖勾唇輕笑,垂目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如此,朕命你為遊騎將軍,隨朕出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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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夜日,武懷聖便至東宮向太皇太後告彆。太皇太後方與她寒暄了幾句,擱下茶盞,狀若無意問道:“聽聞陛下殿試選中了不少新人。”
“是。”
“是為變法做準備吧?”
武懷聖趕緊低頭。“朕與老師想為大周百姓做一些事,談不上什麼變法。”
“需量力而行,不可冒進。”
太皇太後沉重道,半晌,語意微揚,“元豐五年之事,你需引以為戒。”
“元豐五年,你父皇奪得太子位;同年京城大亂,血流成河。你父皇登基後下禁令,不許時人再議論當年之事,他亦是為了保護一些人。”
“朕記得那年。”武懷聖回憶道,“朕作《涼州圖》聞名於世。事發之際,朕正在張氏書院中聽學,忽而有蒙麵侍衛將朕抱走,至一棚屋躲避。及黃昏時,朕久等無人,自返回張府,卻見火光通天,整個張府已被付之一炬。”
當年救她的侍衛正是溫泊玉。後來溫泊玉因牽涉進一場命案被逮捕受審,武懷聖利用長公主之勢保下了她。事後問及,當日為何救她,溫泊玉便老實答:“是天樞閣中下的令。”
太皇太後道:“不錯,陛下當時年少,有貴人暗中相保。陛下可知,張府為何被焚?”
“朕聽說,是京城百姓點的火。後來這案子前前後後牽扯了數百人,才算罷休。”
張氏餘脈留存至今,譬如前太子黨張文達、周全的弟子廷尉張弛等,卻已不成大勢。
太皇太後道:“民縱火,焚官宅,太平盛世獨此一章,千古怪談也。陛下可知,那場火背後的意思?”
“請賜教。”
“那把火,是燒給先帝看的。”
太皇太後回顧往昔,歎息聲漸起。“先帝並非長子,雖有智謀遠慮,卻不受高祖重視。但先帝不甘順命,多年不往封地,留在京城自結一黨,惹得長兄忌憚。”
“二虎相鬥,長子仗禮法與朝廷官吏,先帝則仗輿論與民心。元豐五年,本是一段為寒門同伍、反抗世家專擅的的變法。先帝本為倡導者,但遭到大族反對、朝野抗議,不得不中止變法,在一場交易後如願做了太子。”
“他為了皇位,放棄了變法,放棄了結發妻子改娶戚氏女,亦放棄了最初的那批同路朋友,孤身一人,獨淩寒位。”
太皇太後的聲音逐漸發顫。她依然坐直挺拔,隻抬手輕輕拭去了麵頰上的垂淚。“哀家是他的母親,親眼看著他這一路走來……我從不怪他,如今將真相告訴了陛下。陛下是他的女兒,且同為皇帝,因知曉先帝苦心。“
“先帝一朝,守舊為主,多為人所詬,但他當年亦曾經懷滿腔熱血,不輸今日爾等。有時候,當人懷有大誌,卻沒有能力付諸;等待大權在握,卻已不複當年誌了。”
武懷聖驀地想起,荀甫欣曾經提及與先帝的交情時說過:先帝登基不是在一個好時候,身邊沒有可信可用之人,如同魚肉,任人俎割。
“懷烈侯參與過元豐五年的變法,對不對?”
太皇太後閉上眼,沉重地點了點頭。
武懷聖抿嘴堅定道:“朕明白了。”
她走時,太皇太後睜開眼,遙遙喚道:“陛下——”
“祖母勿憂。”武懷聖頓步回首,“朕不是先帝。”
***
宰相府內,荀甫欣隔窗而坐,窗外清光落地,簌簌鱗波。
她麵前是已收拾妥當的行囊,隻在臨行前,還有最後的要事要做交代。
“平州府那邊的,可有回應?”
溫泊玉蒙著半張臉,遞上一封書信。荀甫欣展信舒眉。
“既如此,便妥當了。”
“那...陛下那邊?”溫泊玉躊躇問。
“不必告訴。”荀甫欣默默將信封折好,“到底涉及了錢財,怕惹陛下不悅。若出了事,由我來擔著。”
溫泊玉眉心皺成一團,剛要開口,忽然聽外院傳來一聲通報:“陛下駕到——”
荀甫欣神色劇變。
“快,從後門走。”
送走溫泊玉,慌忙之間,窸窸窣窣,她幾乎暈頭轉向地才轉過身來,武懷聖已然前腳邁進了書房門檻。
“朕來看看老師。”
武懷聖邁步進來,笑著背手,一雙幽邃黑目溫柔又熾熱。白色華裳一塵不染地披在肩上,是位白衣矜貴的美人。
忽然,她的視線向上一瞟,凝固住了。
“這是.....”
荀甫欣回過味來,尋著視線望去,赫然見到牆壁上高掛著一副墨玉般的靛彩江山圖。匆忙之間,竟忘了這處。
武懷聖捧著這幅圖畫,腦袋裡冒出不合時宜的一句話——那副畫,後來據說被長公主的民間粉絲買走私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