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懷聖垂目,看向程無澤。
忠心,倒是難得。但武將世家本與懷烈侯不睦,其心可貴,其行不軌。
荀甫欣聲色無改,玉顏靜立,仿佛什麼都沒聽見。
武懷聖接過短刀,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懷烈侯,你隨朕來。”
二人方鑽入車內,武懷聖便將短刀一拋,給荀甫欣接住,顯然並未在意程無澤的話。
“世家藏的銀鞘寶刀,估計很值錢——先給老師看看。”
行軍漸北,落日昏黃,垂在西天的原野上,暢烈一片,轉瞬輝煌。
連續幾日,軍行愈往北,車道愈發顛簸坑窪,夾到糧田愈加荒蕪。
荀甫欣沉痛地掀簾望著窗外。“這個月北三州本應開始春耕,可照目前的旱情下去,還不知幾時是頭。北地本就一年一耕儲,倘若有失......”
武懷聖手裡正捧著剛吩咐沈源呈上來的糕點,特意選了荀甫欣最喜愛的豆沙餡,這時也將點心放在旁邊,垂眸肅穆。“北三州大旱,是今年才開始的?”
荀甫欣瞥了一眼她剛端上來的糕點,默默拿起一塊,卻未入口,隻是端詳著。
半晌,她才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那般,繼續開口道:“並非,實在氣候常有,每五年一大旱,三年一淺旱。”
武懷聖深深地蹙眉,“朕卻為何沒聽過?”
“陛下自然沒聽過。先帝朝時,注重軍事,全部財力糧餉都集中於動蕩的西南兩境。北地遼遠,常年自足,故不多為人道。”
武懷聖沉思片刻,靈光一閃。“何不繕道築路,將東方所產餘糧送至北方?”
馬車軋過一個深坑,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武懷聖抬手一扶車框,寬袖半滑至肘側,露出光滑白皙的小臂,幽室靜明。
她本不是故意為之,穩住身形後,立即去探荀甫欣那雙沉靜如水的眸裡,可曾有過瞬間漾開的神色。
一絲都沒有。
武懷聖尚不曾來得及失望,荀甫欣的下一句話又吊起了她的胃口。“陛下,有一人正與您的想法不謀而合。”
“是何人?”
當晚駐營休息的時候,荀甫欣從步兵營帳裡搖指出來一位布衣青年。此人看上去灰頭土臉,手裡攥了半個饅頭,神情謹慎,其貌不揚,好似個小炊事兵。
武懷聖差點兒沒認出來,定睛再一看:“姚世希?”
姚世希突然被人喚住,轉頭看過來。他看見武懷聖華白聖袍羽然獨立的那一瞬間,驚得扔掉了手裡那半個饅頭,慌忙拜見:“陛下!”
荀甫欣自一旁解釋:“臣在殿試中對此人印象頗深,私下又見過一麵。他提出‘以平州人治平州’,恰逢陛下出征,臣私做主張,將他帶了出來。本想早告陛下,然一直未得時機。”
本來出征前她就該問一句的,但那時候......荀甫欣差不多是被武懷聖從府裡給“劫走”的,又一路風霜至均州故鄉,她因感情而心虛,路上都被武懷聖壓製著話語。
然而,自從武懷聖語出驚人的那一句坦誠,荀甫欣卻忽然清醒過來。
她們二人之間,根本不該發展到這般田地。
到底是她這位做長輩的不能自製。其實,從武懷聖第一次邀她越節留宿宮中之時,她就該婉言相拒的。
此行苦了姚世希,一路上從軍相隨,不是兵士,沒有營屬,他那性格又過於羸弱謙遜,也不知這一路是如何過來的。
此時,姚世希正與武懷聖站在軍營中間的篝火旁,探討了一番北三州重修官道之事。姚世希雖然性情仍顯得怯懦,但言至激烈之處,折了一截樹枝在沙土上劃出了北三州現存商路運輸要道的圖紙,精準異常。武懷聖頻頻點頭,知曉自己撿了一塊寶。
營中路過之人見了他們,紛紛緩行側目,看那一位聖衣天子和一個不知姓名的臟兮兮小兵談得熱火朝天。
言畢,武懷聖欣然任命:“朕封你為平州道員,策劃北三州及遼東官道事宜,不錄六部職屬,官同六品,唯聽命於朕與懷烈侯。”
姚世希激動一拜:“謝陛下!”
他低頭時,目光落在了腳邊的半個饅頭上,神色忽而黯然。
武懷聖扭頭:“沈源,再去尋兩個饅頭來,挑些大的。”
姚世希愕然抬頭,眸中深刻的震撼難以掩藏。
“……陛下?”
武懷聖回眸,目光炯炯,威寒不動。“朕絕不讓朕看見的任何一個大周人餓肚子。”
軍營另一邊,荀甫欣與侍女阿青閒情散步。
篝火映旺,映天澄碧,久望之,有種令人蝕心的浩瀚空洞。
荀甫欣收回目光。
天太高了,凡人是不敢仰望的。
她覺得腹中有些空,便從衣衫裡兜掏出一袋油紙包的點心。包裹的不太妙,她隨便一撈便落了滿手油酥殘沫。
阿青驚駭:“大人,你怎麼能把點心揣在衣兜裡!”上回這樣訓斥某人,還是對著周全那調皮搗蛋的幼子。
誰能想到懷烈侯亦會有如此幼稚的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