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銀杏桂花飄香,龍潭秋水遠山含黛。
“阿婆,您看有大魚入網了。”
“好,玉郎真是越來越能乾了,才一會功夫就抓了這麼多魚。”阿婆放下船擼,幫我把魚一條一條的扔進船艙。
“今天的魚都很肥美,一會兒拿去市集一定能買個好價錢。”
我叫玉郎,沒有姓,或者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自打我有記憶以來,就無父無母,隻有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阿婆。
我從小和阿婆住在沙河鎮,以打漁為生,或許那還不能叫做家,隻是三間茅草房,幾樣家什。好在沙河鎮民風樸實,鄰裡和睦,對鰥寡孤獨一向照顧,平日裡這家送點吃的,那家送件衣裳,村裡的精壯勞動力總會輪流給我們送柴火。所以在沙河鎮的日子雖然清苦,還能勉強度日。
到了冬季河麵上結了冰,阿婆便不再捕魚,她會攜了我去縣裡給縣令、鄉紳的夫人、姨娘和少爺小姐們趕製冬衣。阿婆手藝了得,三天能成一件夾襖,針腳細密,連縣衙府上的許多針娘、繡娘也不及。
我問阿婆哪裡學得的手藝,她隻說自己是蘇州人,打小就跟娘親耳濡目染看來的,沒學過。我不信,再問,她不說。再問,她就會變戲法一樣變出幾顆棗或是幾顆炒過的黃豆塞我嘴裡。這時,我也不再追問,就著她的手把東西吃下去。
每到農曆的臘月二十九,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因為不論阿婆有多忙,都會在這天黃昏時分回來,而且他一定會帶我最喜歡的糕點回來。我從不跟她客氣,準確無誤的分去一半後,將另一半藏在阿婆的枕頭底下。
阿婆手藝好,在沙河鎮上可是出了名的,做的衣裳刺繡每每能討夫人小姐們滿意。夫人小姐讓她教授,她也會毫不吝惜,因此夫人小姐們除了銀兩、賞賜之外,都願意將阿婆介紹給她們的親戚朋友們。一來,見我家家貧給份活計,二來,阿婆的人品和手藝著實讓人放心。
隨著阿婆的名聲一傳十,十傳百,不知怎麼的就傳到了杭州知府夫人的耳朵裡。見過禮之後,知府夫人也沒說什麼就賞下十兩銀子,拿了幾匹上好的青絹,讓阿婆試試手藝。
她身後的丫頭吩咐道:“就這幾匹先試試,順順手,若真是好手藝,再來領料子做衣裳。”
我看得傻了眼,撫著那幾匹青絹,道:“這才是大戶人家,出手果然闊綽。”
那丫頭白了我一眼,道:“小孩子家懂什麼,摸壞了是你賠得起的嗎?”
阿婆忙將我護在身後,道:“小孩子不懂事,姑娘莫怪。”
知府夫人本已出門,亦是轉身,道:“老爺持家甚嚴,切莫行差踏錯,招惹事端。”遂看著我道:“黃口小兒,以後少讓他進府。”
“是。”
見她們主仆走得遠了,我悄悄湊到阿婆耳邊說:“見她出手大方,本以為是好人,卻不想一張嘴巴這麼刻薄。”
“玉郎,非禮勿言,忘了夫人剛才的警告麼,看樣子我真不該帶你近府。”阿婆道。
“若不是不想和阿婆分開,我才不想來呢。說一句話,走一步路,甚至喘一口氣都要看人家臉色,在種地方呆久了,我怕折壽。”
“怎麼越說越離譜了。欠打!”
“好,我閉嘴。”
“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人家是官家太太,不是我們這種人可比的。”阿婆道:“你若是待不住,就到外玩,天黑前到門房口等。”
“是。”得了放行令,我還不一溜煙就沒影。
大街上好熱鬨,有打鐵鋪、玉器鋪、成衣鋪、當鋪、茶館和古玩店,但我感興趣的還是包子鋪,餛飩鋪,糖果鋪、戲園子和大街上賣冰糖葫蘆的。
“買冰糖葫蘆兒嘞,一文錢一串,好吃不貴的冰糖葫蘆兒。”
還好出門時阿婆給了我幾個錢,逛了半天我也餓了,先買一串解解饞再說。給了錢,拿著邊走邊吃進了戲園子。
門口立著張牌子,寫著今日唱的曲目。我識字不多,好在武鬆打虎的虎字我是認得的。
我對文戲向來不感性趣,要麼唱詞要麼念白,咿咿呀呀半天沒意思,要看就要看武戲,那才叫精彩。上回我偷偷溜進過戲園子一次,那武生一下子能翻十幾個跟頭,真帶勁。
“三碗不過崗,三碗不過崗啊……”
戲已經開場,我急了,正要往裡走,被門子攔了回來。他打量我一番,大概是嫌我衣著太寒酸,對我說:“這位小兄弟,裡邊已經開場了,要看戲請早,拿了號牌才能進去。”
我把手一攤,道:“給我號牌。”
“小兄弟你說笑吧,號牌不在我這拿。要看戲得去票房拿號牌,一兩銀子一座,否則誰也彆想進去。”
“一兩銀子一座,這也太貴了吧。”
“貴?我們知府張大人還嫌便宜了夠不上他的檔次。”
“知府大人?”
“是啊,我也不怕告訴你,這位唱戲的師傅可是知府大人專程從京城請來的。京城知道不,那可是天子腳下,大名鼎鼎李遇春的名字總聽過吧,那可是專門給達官貴人們唱戲的主,能便宜得了你嗎?”
“那我在外麵聽總行了吧!”
“外麵?得,就你那窮酸樣,還看戲,去去去,那涼快哪呆著去。”
說著那門子就要趕人,算了,我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我啐道:“狗眼看人低的家夥。”
黃昏,我依約到了知府門口,有了上午的教訓也不敢叩門,遠遠的站在夕陽下等。
日落三商,阿婆總算出來了,還帶著一絲疲憊。
我將揣懷裡的包子遞給他,還好,沒涼透。
“玉郎吃過沒?”
“早吃過了。”
阿婆將包子遞給我,道:“我已經在知府大人府上用過飯了,這個就留著給玉郎明日當早點。”
“謝謝阿婆。”
這樣的日子平淡而祥和,就是吃鹹菜也嚼不出滋味來。在這個有等級的社會裡,我們隻是生活在最底下的貧民,受儘了官家和富商的白眼與奚落。而我,我的一生也會像這些芸芸眾生一樣為生計而奔波吧。
……&……
隨著我一天天長大,五歲那年的一天,阿婆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很鄭重其事的對我說:“玉郎,如今你也大了,阿婆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何事?”我問。
“玉郎想不想每天都吃到冰糖葫蘆,穿少爺才有的衣服,光明正大的進戲園子看戲。”
“想,當然想了,可是我們沒銀子不是嗎。”
“知府夫人昨個兒跟我說了件事,讓我去她府上做繡娘,每個月有三兩銀子的例銀,若是做得好還另有賞銀。”
“好!”我高興得跳起來,但轉念一想,道:“知府府上門風甚嚴,知府夫人也說了不然我進府,那是不是阿婆做了繡娘就不能每天和玉郎在一起?”
阿婆點點頭,道:“所以阿婆才說要和玉郎商量,玉郎若是不能自己照顧自己,阿婆就去府上回話說不去了。”
我思考片刻,道:“阿婆還是去吧,玉郎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一定不讓阿婆擔心。而且我們在沙河鎮的這幾年裡總接受鄰居的資助也不是辦法。還有家裡的三間茅草屋也該修葺了,有好幾處都漏雨了。”
“玉郎,你會不會覺得阿婆沒本事,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阿婆將我攏在懷裡,麵帶愁色。
“怎麼會,從玉郎懂事以來就隻有阿婆一個親人,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阿婆永遠是玉郎的阿婆。”
阿婆撫撫我額前的碎發,又摸摸我略顯蠟黃的小臉,道:“我可憐的孩子,真是難為你了,其實你本可以錦衣玉食,丫鬟伺候的,隻可惜……”
“可惜什麼?”我問。
阿婆自知失言,突然話鋒一轉,道:“可惜你家道中落,要你和我一個老婆子一起生活。”
我知道阿婆沒有說實話,也知道阿婆並非我嫡親的阿婆,但事已至此,我並不打算追問。我枕在阿婆懷裡,道:“這有啥。榮華富貴於我,從未享受過,何談失去。”
“玉郎。”阿婆輕喚我。“好孩子。”
我起身道:“等玉郎長大了,一定好好做工賺很多的錢,買一座比知府還要大的府衙,再請十七八個丫鬟伺候阿婆好不好。”
阿婆被我逗笑了,道:“其實阿婆和玉郎一樣,榮華富貴於我,從未得到過,更不奢求。阿婆我這輩子是個隻求平安的人,“平安是福”這是阿婆在任何時候都信奉的真理,阿婆隻想看著玉郎能平安快樂的長大,娶妻生子。”
“阿婆。”我嬌嗔一曬,鑽進他懷裡。
阿婆撫著我的背,道:“好孩子,時辰不早,去床上睡吧。”
“嗯!”
……&……
次日,阿婆帶著我收拾了行李,不過是些隨身的衣物和阿婆平日裡替人家刺繡攢下是碎銀子。末了,又帶我去拜彆村長和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