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道:“老身攜孫子玉郎來到沙河鎮,孤苦無依,承蒙村長不吝收留和諸位鄉親們的多加扶照,老身感恩不儘。”然後對我道:“玉郎,你切仔細瞧清楚沙河鎮的鄉親們,若是你真的有一天飛黃騰達了不要忘記鄉親們。若不是他們,或許我婆孫倆早就餓死街頭了,你去給村長和鄉親們叩頭吧。”
我上前一步,道:“玉郎叩謝村長和鄉親們的大恩大德。”
碰碰碰,黃土坎前三叩首擲地有聲。村長扶我起來,道:“好孩子,免禮。”然後對阿婆道:“你們婆孫兩這是要走?”
“是,老身與玉郎拖累諸位已久,今當遠行,特前來拜彆。”阿婆亦俯身道:“村長不必相勸,老身心意已決。老身和玉郎一直深受村長和鄉親們的大恩,深感五內,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好在玉郎也大了,能幫襯些,老身亦可替人刺繡縫補維持家計,村長不必多慮。”
村長道:“既然如此,老朽也不便多留,你二人好走。”說罷又讓人準備了些乾糧和新鮮蔬果給我們路上吃。
阿婆道:“老身此去知府府上做繡娘,家裡的一些家什也用不著,村長若不嫌棄就分給鄉親們吧。”
說罷,也給村長和鄉親們行了禮,方領我離開。
……&……
長亭烏啼清弦鳴,翩翩風雨落翠山。
走了兩日的路程,我們婆孫倆便到了杭州府。杭州這地方我以前也來過,東南形勝,三吳都會,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怒濤卷霜,天暫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阿婆帶我穿進一條巷子,走了不足五十步,便到了一座院落。我見阿婆給了房東大嬸一枚碎銀子,她便招呼我們進院子。
院子不大,東西各兩間廂房,東邊的廂房似有人住,我們便進了西廂房。
屋內家什一應俱全,格局裝飾,比我在沙河鎮時要好上許多。屋子被打掃得窗明幾淨,之前應該住過人。
逛了一圈,房東大嬸道:“兩位對我這屋子還滿意吧,我這屋子風水極好,誰住誰福順。”
阿婆笑問:“好是好,但是對麵有人住我怕不方便。”
“放心吧,對麵哪家姓周的瓦礫匠,是極好的人家。平日裡幫人添磚弄瓦,還帶著老婆孩子在身邊,我也是見他攜家帶口不容易才把屋子租給他。”
“原來如此,那房錢能給算便宜點嗎,你看我們就婆孫倆。”
“好好好,看你們一老一少的份上,就給你算便宜點。剛才那一兩就算定金,以後每個月三錢銀子。”
“那就有勞房東大嬸了。”
房東收了銀子笑嗬嗬的走了。我跟著阿婆去了市集,出去穿過一條巷子,再過一條大街就便到,買啥都方便。
我們買了些日常用的物品和乾貨,又準備了禮物和銀兩,阿婆便帶我去了私塾。
進門前,阿婆道:“見了夫子要先行禮,要聽夫子的話,尊師重道,凡事不可妄為……”
“阿婆要讓玉郎念書?”
“玉郎是個聰明的孩子,阿婆不想你這輩子就這麼荒廢了,所以才讓你讀書。其實阿婆也不指望你高中狀元,但憑苦力終隻夠養家糊口,玉郎若是讀了書,一來不易上當受騙,二來日後討生活也容易些。”
“可是……”
“阿婆現在在知府府上做工,每月有三兩銀子的例銀,玉郎忘了麼。放心吧,這點銀子阿婆還負擔得起。”
我不再說話,知道阿婆決定的事便不會改,更不想枉費她一番苦心。
進門後,我向夫子行了大禮。阿婆和夫子寒暄了幾句,交代了相關事宜,便讓我明日去上課。
……&……
這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阿婆讓我換了新製的衣服,看上去頗有學童的樣子。
她收拾好包袱對我道:“玉郎,這點碎銀子你留著,彆苛刻自個兒,以後阿婆會每個月捎銀子回來。房東大嬸哪兒我交代過,讓她關照你。好好聽夫子的話,阿婆若是得了空會回來看你。”
“是,玉郎遵命。”我將阿婆送到門口,看著她離開,此後我也常在這道門等她回來,仿佛這道門隔著一個世界。
阿婆離開後,我便獨自住在院中,除了上學堂,鮮少出門,一個人的日子總是清冷而孤獨的,每念及此,我總是忍不住落淚。
房東大嬸是個心地善良的且熱心腸的人,她丈夫原是商人,家中置有田產地產,和幾處宅子。可惜她丈夫死得早,也沒留下一兒半女。她便以收租金為生,日子雖過的,到底是寂寞。
這一個月裡,房東大嬸也來看過我幾次,和我說說話,讓我不要想念阿婆。偶爾做了好吃的,她也會給我送來一份。
一天下了學,我正在房中抄寫夫子教習的字,忽然聽得一陣敲門聲,又聞到一陣香氣,開門一看,果真是房東大嬸。
“玉郎這是在寫字呐?”
“夫子說了讀書得從認字開始,閒來無事,便寫了。寫得不好,大嬸莫笑。”
房東大嬸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懂,不過寫吧,能識得幾個字總是好的。玉郎這麼聰明又肯用功將來必定是狀元之才,光耀門楣。”
我道:“玉郎在此就謝大嬸您的吉言了。”
沉默片刻,房東大嬸道:“玉郎還沒用飯吧,正巧小婦人作了碗麵,吃了再練吧。”
我謝過,端起麵開始吃。房東大嬸從懷裡掏出三枚碎銀子交到我手裡道:“這是你家阿婆托人捎回來的銀子,她說這幾個月裡知府府上正忙,不會回來了。”
我收下銀子,心裡滿是失落。一入侯門深似海,果不其然。
房東大嬸又陪我說了會兒話,便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阿婆除了托人捎銀子回來以外,帶了幾句話給我。她讓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跟著夫子學本事,她回來要考我,若是答不出來要打手心的。
我聽完實在沉不住氣,便向夫子告了假,直接去了知府府。
守衛的家丁見我無權無勢,並不待見我,在門口站了大半個時辰也無結果。無奈,隻得悻悻離去。
同窗的張耀文道:“行走江湖一要有權,二要有錢,你兩樣皆無,人家當然不待見你了。”
我道:“難道世間除了權勢二字便無其他了麼。”
他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人家知府府上住得是什麼人,咱們是什麼人,是你說進就能進的麼,除非有人引薦,否則我看難。”
我似看到一絲曙光,拉著他問:“是不是有引薦信就行了?”
“當然啦,不僅要有引薦信,重點是什麼人引薦,沒靠山可不行。還得給門房送銀子,不然人家憑什麼幫你辦差。”
聽到這裡我不禁泄氣,到底是沒希望。
張耀文問:“你什麼人在知府府上,讓你這樣費心。”
“我阿婆,她在知府府上做繡娘。說是得了空便會回來看我,可是一連好個月過去,除了托人捎過兩回銀子回來外,人一次也沒回來。”
“阿婆!繡娘?哈哈哈!”張耀文大笑,好半天才止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原以為你是有心上人,卻不想原來是你阿婆,真是孝心可嘉也!”
我一嗔,伸手去撈他胳肢窩,道:“叫你笑話我,叫你笑話我……”
“好玉郎,我告饒,告饒了還不成。”
“好,這次姑且放過你,若有下次定不輕饒,省得你一張嘴胡說,有辱孔孟之道。”
張耀文起身正了正衣冠,一改剛剛的不正經,道:“有時候沒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素聞知府大人持家甚嚴,你阿婆隻要人在他府上定出不了事。而且她不是每月都托人捎銀子給你麼,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雖還有疑慮,到底是信了她的話。
……&……
又過了半月,阿婆總算回來了,她先去謝過房東大嬸,又付了半年的房錢才進門。
“阿婆,你總算回來了,玉郎可想你了。”
“阿婆也想玉郎,可是阿婆在知府大人府上做工,回來不方便,委屈玉郎了。”
“不委屈,不委屈,阿婆能回來就好。”
阿婆領了我上街,添置了些物品,又去夫子處詢問我的課業如何,付了三個月的學費便又走了。
我問阿婆:“每月都托人把例銀捎給我,那來的銀子付房錢和學費?”
“我在知府大人府上做工,有吃有住,有銀子都沒出花,索性都捎給你。知府夫人雖然嚴苛,但出手闊綽,總有賞賜,這些個銀子就是平日裡攢的。”阿婆道:“玉郎,咱們婆孫倆現在的生活不比在沙河鎮,阿婆雖不能像以前一樣時常陪伴在你身邊,但在吃穿用度上會寬裕許多不是嗎。玉郎就再忍耐幾年,等攢夠了銀子,阿婆就去知府府上說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不乾了,到時候開家小店,咱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就又可以陪在玉郎身邊了嗎?”
“嗯!”我重重的點頭,向往著以後富足美滿的生活。
但就在這樣的生活離我越來越近時,一切皆不是我以為的樣子。仿佛是命運和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而被玩笑中的我是笑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