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走過來摟著妞兒的胳膊道:“妞兒,彆怕,如果你擔心以後沒有地方去,我可以跟爹說,以後你就留在張府好不好?”
妞兒一怔,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我問:“什麼時候張家大小姐也學會發善心了,不怕妞兒是壞人在你府上騙吃騙喝?”
張姿被我猛地一問小臉有些發紅,她道:“從前都是彆人陽奉陰違的來求著我爹辦事,那幫人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對他們有敵意理所當然。可是經過這幾天我發現你們都是好人,能幫一把當然就幫一把了。”
我看向妞兒,她默默的點了點頭。我道:“那玉郎就替妞兒謝過張大小姐的大恩大德了。”
張姿一臉興奮,道:“我爹整天忙著做生意,哥哥就整天忙著讀書,娘就隻會訓我,屋裡的丫頭就沒一個稱心的,不過現在好了,我有妞兒,妞兒可以陪我玩。”
此時,張伯父和耀文兄走了進來。張伯父道:“姿兒,彆胡鬨,整天光想著玩。”
張姿像塊牛皮糖一樣,一扭一扭的慢慢走到張伯父麵前道:“爹,您看她從今以後無父無母多可憐,您也不想她一個小女娃孤苦伶仃流落街頭吧,您就發發慈悲收留她好不好。”
“為父又沒說不許妞兒留在府上,但是總要先將她的父母安葬,等熱孝②過後才能進府。”
妞兒一聽,趕緊跪下謝恩。“妞兒謝過張員外、少爺、小姐大恩。承蒙張員外不吝收留,妞兒沒齒難忘,熱孝以後妞兒必來府上報道,終身為奴為奴婢,聽候張員外、少爺、小姐差遣,以報答諸位的大恩大德。”
“好孩子,快起來。”張伯父扶起妞兒道:“你叫妞兒?”
妞兒點點頭。
“妞兒,是你的小名吧?”
“恩。”
“妞兒妞兒的叫,始終太土氣,既是小名,長大後總不會用,不如就喚你歡寧可好?”
“歡歡喜喜,寧寧清清,平安既是福阿!”我道。
“不錯,老夫瞅著這孩子驟然失去雙親,轉瞬之間家破人亡甚是可憐,便給她取名為歡寧,但願日後少受些磋磨吧。”
耀文兄聞言不禁感歎道:“奈何天下可憐之人,甚多。我若它日金榜題名,主一方事,定將這幫這幫為虎作倀之人法辦了不可。”
張員外道:“文兒有此誌氣,為父也替你高興,但是民不與官鬥,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老夫雖富甲一方也斷不敢與朝廷中人為敵,此事說來慚愧啊!”
我道:“張伯父深明大義有菩薩心腸,玉郎和歡寧都感激不儘,今日之事若非張伯父和耀文兄出手相助,隻怕玉郎和歡寧早就落入歹人手中,遭了毒手。”
“玉郎客氣,老夫不過略儘綿力罷了。”他道:“歡寧父母的屍骨老夫已經命人送去了城西的義莊,擇日下葬,你去看看吧。”張伯父說著,眼中滿是憤怒與惋惜。
……&……
落木蕭蕭雨,黃花娓娓姿,歡寧懷抱賣身的五十兩銀子去了城西的義莊。
我想我在張府一住已有十來日,事情到此也算告一段落,一並向張員外和張耀文告辭道:“玉郎承蒙張伯父和耀文兄關照,在府上叨擾已久,如今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好,玉郎一路好走,多多保重。”
我行過禮,便離開了,出門後一路向西跟著歡寧去了義莊。
歡寧問:“玉郎哥哥,你怎麼來了?我是熱孝之人趕去義莊,你跟著我就不怕不吉利。”
我道:“歡寧,如今你我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幫你亦是在幫我自己,就讓我送他們最後一程吧。”
歡寧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和難以置信的神色,將那五十兩賣身的銀子小心藏於懷中,用一隻手拉著我:“玉郎哥哥?”
我重重的點頭,道:“這條路僻靜,平時鮮少有人路過,你拉著我的手小心點。”
義莊內安靜得很,白霧皚皚,燭火隱隱,更顯陰森恐怖之氣。我將衣領攏了攏,還是覺得有一股冷風往脖子裡麵鑽,不禁打了個寒戰,這義莊的氣氛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鬼啊……”歡寧大叫,驚慌失措。
隻見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裡有動靜,棺蓋緩緩打開,一個人從裡麵爬了出來。他打了個哈欠道:“這一覺睡得真舒服。”
“你……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歡寧壯著膽子問,人已經躲到了我身後。
我握著歡寧的手又緊了幾分,拉著她緩緩向前挪步。
“你說我是人還是鬼啊?沒見識的家夥,你們見過像我這樣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貌比潘安在世,號稱觀音坐下蓮花童子的鬼嗎?”他翻身坐到了棺材板上,滿嘴帶著戲謔的口吻。
我打量著眼前這位小哥,看上去應該隻有十五六歲。身穿藏青色團錦紋樣長衫,腳踩黑色千層底鞋子,鞋子上的線頭有隱隱鬆動的跡象,和身上價值不菲的長衫十分不搭調。所以我猜想他這身衣服肯定是從某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也隻有他能不避諱。
我道:“這位小哥怎麼稱呼?”
“你叫我棺材仔就行了。”
我道:“棺材仔……”又覺得不好,便問:“你真的叫棺材仔?”
“是與不是有差嗎?”他道:“我姓管名才,管才、管才後來他們就都叫我棺材仔了,也隻有你會問。”
閒談半天,我不想跟他廢話,道:“我們可以把周大生夫婦的屍骨領回去安葬了吧。”
“可以,二位請便。二位要不要訂我們義莊的棺材,我們義莊的棺材絕對價廉物美,要是一次性買兩副我們還送些香燭元寶,絕無的全杭州城最低價,兩位要不要考慮考慮。”
我見他油嘴滑舌的樣子沒個正形,對他的話很是懷疑,就不懂一個每天對著一群屍體的人如何會有這幅嘴臉。
“你們是他什麼人?”棺材仔突然問。
“我是她們的女兒。”
“我鄰居。”
“女兒?鄰居?”棺材仔看了我一眼又去看歡寧,搖頭道:“又一個自幼便失去雙親的,天下又多了一個可憐人。”
我從他的口氣中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問:“難道你……”
棺材仔臉色微微一沉,沒有說話,又馬上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領著我們倆走到最後兩具屍體旁,道:“周大生、謝氏就這兩個了。”
“爹……娘……”歡寧眼見父母的屍骨就在眼前,忍不住又哭起來。
我卻硬生生的將她拽起來,道:“歡寧,你父母屍骨未寒、大仇為報,現下還不是哭的時候。”
“可是……可是害死我爹娘的是知府府上的人,連張員外和張家少爺都拿他們沒辦法,我能怎麼辦?”
我道:“歡寧,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悲觀,素聞當今聖上以仁孝武功治天下,他斷不會讓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做父母官。這事就算知府不管,還有巡撫,上邊還有總督,實在不行大不了上京城告禦狀去。上有天下有地,我玉郎就不信這天下當真就沒有王法存在。”
——啪,啪,啪,三聲鼓掌。
“這位小兄弟,說得有道理。”棺材仔道,“就算皇上再聖明,也不能保證他手下的官員沒一個貪官。就算某一個官員再廉潔,也不能保證他手底下的人沒有小動作。何況杭州離京城有上千裡,天高皇帝遠的,許多事他老人家未必看得見管得了。”
我道:“聽聞當今聖上剛過而立之年,登基也隻有七、八載,你怎麼管他叫老人家,不怕他‘老人家’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我棺材仔成天對著一群屍體,難道還看不透生死麼。”他撫著剛剛睡過的楠木棺材一聲歎息,道:“其實,我爹娘也是因知府而死。”
我詫異道:“怎麼會……”
注釋:
①《禮記·檀弓下》中有《苛政猛於虎》一文,記載有孔子和弟子路過泰山時,遇到一名身世淒慘的婦女的故事。當地虎患嚴重,可就是因為沒有苛刻的暴政,所以她和親人寧願一直住在這裡,以至於後來竟有多人被老虎咬死,隻剩下她一人對著墳墓哭泣。全文以敘事來說理,深刻揭露了封建暴政對人民的殘害。後來從這個故事中引申出了“苛政猛於虎”的成語,意思就是反動統治者的暴政比吃人的老虎更加可怕。
②熱孝:父母死後,做子女的要為其披麻戴孝服喪三年,期間不能嫁娶、為官、忌屠、忌酒……以示孝悌。在古代是很忌諱熱孝中的子女遺孀進家門的。魯迅《祝福》中祥林嫂就是因為戴孝被劉四爺“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