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建才不管這些,他打著官腔嗬斥道:“你區區一介草民竟然妄想見駕,皇上是爾等說見就能見的麼。且就算你有冤屈也應該報官,你可知攔聖駕所犯的是死罪麼?”
“草民知道,草民此來本就沒打算或者回去。”
“知道?既然如此本官就隻好公事公辦了。來人,把這個刁民給本官拿下!”
看著眼前的一幕,我終於明白了管才他為什麼隱忍多年不發,而是一定要等一個同盟出現。我也明白了他剛剛為什麼要將小冊子交到我手中,更讀懂了他最後那個眼神意味著什麼,原來他早就料到了告禦狀可能就意味著是這樣的結局。可是他必須是犧牲得有價值,他需要一個人在他做出犧牲後為他陳情,譬如蔣這本小冊子交到皇上手中。
看著管才被侍衛拖走漸漸遠行的背影,我將那本小冊子緊緊的握在手中,似要捏出水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股腦兒的衝出人群向禦輦跑去:“皇上,草民冤枉,請您為民做主……”我一邊跑一邊喊,趁著個兒小的優勢從吳德建的馬肚子下鑽過,衝出了侍衛的包圍。將侍衛、內監和宮女遠遠的甩在了身後,進了……進了……
許是跑得快了又張著嘴吸入了不少冷氣,不僅額頭、肺裡也鑽心似的疼。我跑得氣喘噓噓,倒在禦輦跟前,瞬間隻覺得天旋地轉。終於,禦輦停了下來,有腳步聲漸漸地靠近,隱約可見石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我緩緩伸出手,遞上那本小冊子道:“這個……罪證,請你務必……給皇上……”我幾乎是用儘最後的力氣說完這句話,之後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
熱,好熱,胸口像壓著一頂火盆子燒的全身灼熱,額頭上的傷也大概因進了沙子感染發炎,像無數隻小蟲子往裡麵鑽。“阿婆……”想說話,才發現喉嚨也乾澀得緊。
黑暗中,我又夢到有一隻手緩緩覆上我的頸項,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不要……放手……這孩子才剛剛出生,您忍心送他回鬼門關去受苦嗎……”是誰的說話聲驚擾了我,你們是誰?幾乎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有一個夢魘時常伴隨著我。
“可是,我不能死,至少現在還絕對不能死。”這是我醒來之時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醒了,醒了!侍墨,快去稟報皇上就說被他帶回來的小公子醒了。”
“是。”一個穿墨色衣服的姐姐蹦著跳著就出去了。
“這是哪裡,你是誰?”一開口我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難聽,忙捂著嘴道:“我……”
我身側的穿天青色衣服姐姐會意,迅速的倒了杯茶遞到我唇邊道:“奴婢名叫侍書,是被派來照顧你的。”
我接過將水喝下,喉嚨總算得到片刻的滋潤。我道:“謝謝侍書姐姐。”
她見我被子滑落至腰上,立即替我掖好道:“太醫說你身子受了涼未能及時就醫,正發著燒,要好生將養。還有你額頭上的傷,滲入了沙子,太醫花了好大功夫才挑乾淨,這幾天不能碰水。最後就是你的嗓子,太醫說了多喝水養幾日便沒事了。”
“多謝侍書姐姐,玉郎都記下了。”
“你叫玉郎,可是謙謙君子,溫文如玉的玉郎?”
我知道我這會兒說話嗓音難聽,以點頭默認。又想起張姿說這句話時那不信的神情,又搖頭否認了。
她也不介意,從我手中接過五色彩雛杯問:“要再來一杯嗎?”
清甜甘洌的菊花茶順著喉嚨緩緩流下的感覺真好,仿佛胸口的那團火也被撲滅了不少。幾杯下肚,我搖搖頭,示意我再也喝不下了。“皇上呢?”我問。
“已經讓侍墨去請了。”
說話的功夫,一個夾雜著關切與帝王威儀口吻的聲音傳來:“醒了?”
我就是再蠢再無知也知道來人是誰,趕緊掀被子下床行禮:“草民參見皇上。”
“起吧。”
“謝皇上。”有了之前的教訓我這次學乖了,垂首立在一旁就差沒把下巴貼著胸口。
他走到屋子中央的一張軟榻上坐下,問:“你叫什麼名字?”
“草民玉郎。”
“玉郎?”他琢磨著這兩個字:“姓什麼?”
“草民沒有姓。”
他微微一笑,似有不信,道:“自女媧造人以來,世人皆有姓氏,你怎會沒有。”
這話在杭州時便被無數人問過,此刻雖是天子問話,心中亦是坦然。道:“草民自幼無父無母,所以不知自己姓氏。”
“又是個可憐的孩子。”他歎了口氣,見我還低著頭道:“抬起頭來。”
“草民卑鄙①,不敢仰視天顏。”
“若是朕恩準你視呢。”話到這裡,他笑意更濃:“你小小年紀,膽子倒是不小,敢當街攔朕的禦輦,搞得人儘皆知,不就是為了能與朕見山一麵麼,怎麼這會兒朕就在你麵前反倒矜持起來了。”
聽他那說話的口氣,雖然是斥責卻有欣賞之意,他是在誇我有膽識麼?定了定神氣,我緩緩抬頭。
隻見紫金龍靴,棗紅色常服,外麵罩了件褙子,隻在領口處用金線繡了五爪金龍。常服雖是平日裡的裝束,但憑對方是皇帝的身份,就那股子氣勢已然讓人不敢小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我不禁咂舌,原來他就是當今聖上——明璋。
再往上,性感的鎖骨微微凸起,麵龐瑩潤生光,薄唇輕抿,鼻梁英挺,雙目炯炯有神,眼珠珠色黑白分明,似乎任何人奸佞小任在他麵前都無所遁形。兩撇眉毛飛斜入鬢,眉目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威儀。發髻上沒有多於的裝飾,隻用一根白玉簪子橫插入髻中。已過而立之年的他依舊膚色白皙如玉,發似潑墨,長得好生俊俏。隻是這眉目間的輪廓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在夢裡,如在湖邊,宛若鏡中。
我打量他,他亦打量著我。
思索片刻,我上前一步道:“草民初次見駕時,手中握有一本小冊子,裡麵所記載的內容關乎數條人命和杭州知府的犯罪記錄,敢問皇上那本冊子現在何處?”
“那個冊子,朕已經看過了。”
“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謝天謝地,那本冊子總算交到了皇上手中。”
“玉郎。”他喚我:“朕很好奇,這本冊子你是如何得來的?”
想到被侍衛統領劉林帶走的管才,我便把我和他如何相識,如何謀劃上京城告禦狀的過程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這個張義敏,罔顧朕對他信任有加,到底是朕眼拙啊!”他一掌拍在扶手上。
我繼續道:“杭州知府勾結朝廷官員,陷害前任知府管弦,包庇下屬草芥人命,請皇上為民做主,為一方百姓除害。”
“看來這幫官吏是不懲治不行了。”他冷哼一聲道:“若你所奏屬實,朕自會為你做主。”
“皇上聖明。”
“聖明。”他自嘲一笑:“朕是不是真的聖明朕自個兒心裡清楚。”
我偷偷瞄了一下他的眼色,有一絲慚愧,更多的卻是殺氣。
忽然,他伸出手輕輕托起我的下頜,一股溫熱的氣息從他指尖傳來,很溫柔很親切,完全不似我想象中的可怕。他手指修長,膚質細膩,我想也隻有身為皇帝享儘榮華富貴才能將一雙手保養得如此之好吧。這樣的觸感讓我想起玉,“謙謙君子,溫文如玉”隻有用在他身上才不枉費。
“你這傷是磕頭的時候蹭的吧,還疼嗎?”他問。
他的舉動讓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謝皇上,草民不疼。”
“說謊,那有人受了傷不疼的。”
“一點小傷而已,草民粗枝大葉慣了。”
“嘴硬,”他道:“不過也是,誰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呢。你小小年紀,敢不遠千裡跋山涉水的上京城來找朕,光這份膽識、這份氣魄和計謀著實讓朕欣賞,偏偏還不是為了自個兒。”他吐出一口濁氣道:“不像朕的兩個皇兒,成天躲在一群女人的裙子底下,嬌生慣養被寵壞了,看樣子朕也該放他們出去曆練曆練。”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內監首領來福道:“二位皇子身份顯赫,又是自幼養在宮中,上有皇上您和兩宮太後的教導,下有侍講和師傅們的輔佐,得天獨厚。大皇子敦厚和善性子好得自然是沒話說,三皇子天生機敏過人,那是一介草民可比的。”來福幾句話下來,把皇帝的馬屁拍得極響。
少頃,明璋道:“說到兩位皇兒,朕倒是覺著你長得和朕的兩位皇兒有幾分相似。”
誰知此話一出,一屋子的宮女內監似受了多大的驚嚇,齊齊跪下。見此情形,我也隻得悻悻跪下道:“草民命賤如泥,斷不敢與皇上的二位皇子做比。”
“普天之大,長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朕隻是隨口說說而已。”後又覺得不妥,改口道:“天下之人皆是朕的子民,朕都一視同仁,是不是朕親生的又有何區彆,你們都起來吧。”
皇帝大愛無疆讓我感動,但我卻跪著不敢動。
見我半響未起身,明璋對我道:“聽說你受了風寒身子還沒好,不必跪著,起來說話吧。”順帶掃視了一下屋子裡的奴才道:“你且好好將養著,朕改日再來看你。”
“草民(奴婢)恭送皇上。”
見明璋走遠,我心中的疑惑卻如一團亂麻,正是剪不斷理還亂。與其說我長得像兩位皇子,不如說我長得像明璋更來得貼切些。
注釋:
①卑鄙:謙稱。意指卑微的。用在這裡絕對不是無恥的那種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