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敢恨庖廚(1 / 2)

京城過了上秋依然還留有些許暑熱,宮牆外煙柳樹上的蟬鳴得震天響,浣溪閣院雖傍水而居,可如此幾十個人在房中擠著,飲著酒焚著香,待上幾個時辰,也實在是鬱蒸煩悶。

那些女子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廂房,有時一連進去了兩三個,這些女子,年少的有十六七,年長的四十上下,或美、或醜,一個個進去了,待不些許時辰便出來了。出來後,資曆較長的搶先占了幾張座椅歪著,小的則靠著牆坐在地上,從絡子解出一根繩子來、默不作聲協同玩起了翻花。

不知不覺間,窗外薄暮冥冥,春雲見著熏爐裡的梅花龍腦,經火燒得漸漸結成了塊,氣味都快要被玉醅的酒氣蓋了過去,便又從炕桌上的玉盤裡抓起一把、囫圇往裡填了。正這會兒,又一個女子從廂房外的錦屏後麵走了出來,一麵走著、一麵係著衣扣。

“哎呦,你可真是,出來的這樣早。”春雲壓著聲音向她哂道,“好歹也是有過兩個孩子的人,怎麼連那些個小姑娘都比不過?”

燕姑先是揮手又叫了一個女子進去,才轉頭一屁|股擠在她旁邊坐下,暗暗啐她一口,指著她說道:“你如此這般臥在這裡,像什麼樣子?好好的大內皇城被你當作娼寮勾欄一樣!”

“衣服都沒整好便從廂房出來的,怎麼也好說我呢?”春雲一邊說笑,一邊又伸手去揪了燕姑的衣服一把。燕姑往回一縮,“啪”得一聲將她的手打了回去。

春雲問她:“還是不成麼?”

“成了那才稀罕。”

“說的也是。”春雲將方才抓冰片沾上的香灰隨手往榻上抹了一把,又從另一個玉盤裡抓了兩顆果子,“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都不能讓六哥開了竅,咱們幾個人老珠黃的就能叫他動了芳心不成?”

“六哥如今年紀實在太小,又沒到什麼談婚論嫁的年紀,太後何必如此心急,現在便要我們教他這些?”

“你可彆提年紀的事。六哥生下來就不是個機靈的。自打他進了宗學,陛下給他換了多少個先生,你可見他有一丁點長進麼?當年他那個親娘非要作死亂吃那些藥,現在彆說腦袋不靈光,就是這兒——”春雲伸出一個小拇指,乜斜著與燕姑嗤道,“就算真要說到年紀,雖說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也不著急這些,可我卻聽說,五殿下像他這般大的時候,在鶴州老家都有了七八個填房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廂房中傳出一陣哭鬨。二人轉身向廂房那頭看去,卻見方才進去的那個女子披了衣裳便從裡頭逃竄出來,裡頭又傳出幾聲跌碎的聲響。

春雲忍不住罵了一聲,說著起身便衝進廂房、轉過屏風走了進去,掀開帷幔,見床上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散著頭發,貼著牆角、抱著腿縮成了一團。

他前幾日才在宗學的先生那受過臀杖,坐不下去,可卻蹲也不是跪也不是。他想要拿件衣裳,隻是自己的衣物早被方才那些人丟到了床下,想要去撿就得如此爬下去撿。能夠到的幾件,竟隻有她們留在那的幾條喜鵲金蟾的紅肚兜。

見到春雲進來,他隨手又抓起半個桔子模樣的瓷器朝前砸了過去。

那“桔子”被砸到牆邊跌了個粉碎,兩顆白花花的陶瓷腦袋跟著被摔碎了、滾到地上。

春雲心下想著:若要換作五殿下,不知有多少漂亮姑娘上趕著伺候呢,偏是這個六哥——要不是太後指了這些姑娘嬤嬤過來教導他房中事,怕是沒人情願趕到他這邊巴結。分明自己都沒抱怨,他怎麼倒先惱了?

春雲咂著嘴,說道:“六哥,您可彆折騰了,您要是自幼長在王府裡,可還未必能有這個豔福。您瞧不上我們也就罷了,何必作踐我們呢?”

說話間,春雲便要上前去床上收拾,那床上擺滿了各樣的圖畫、各式各樣的陶瓷做的小玩意兒,一個個齷齪汙糟的不像樣;還有幾個被打翻了小瓶,床褥也被弄得濕漉漉的。

春雲才一伸手,他竟突然如一隻不會言語的小獸般,衝她大喊了一聲。春雲被他吼這一聲嚇一哆嗦,渾身向後一縮,一甩手,滿臉嫌惡地退了出去。

六哥,靳懷安,大蘄皇帝靳至雍的第六子。

不過如今他已不是了。

懷安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他的母親,甚至在聽到長公主喚先皇後母親之前,都沒有人告訴他,原來每個人都該有個母親。

靳至雍從前先後有過五個兒子、一個女兒,五個兒子先後早夭,一時之間,京中流言四起,說是有什麼精怪專來大內皇城索命,更有甚者,說是當朝天子罪孽深重,這才在子嗣身上應驗了。天禧元年,靳至雍胞弟慶王靳至雎的兒子還未滿月,靳至雍為了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便將靳至雎唯一的兒子接進宮中,取名懷安。自那時起,他便成了皇帝的第六子。

他剛出生時,就比同齡的孩子弱些,學說話、走路都比旁人要晚。或許是為著好養活,陛下命宮人隻跟尋常人家一樣叫他“六哥”。自他四歲啟蒙始,天未亮便要開始溫書,到了夜半才得入眠,其中若敢有絲毫倦怠,便要被那七寸長的木板打手。

隻是時至今日,他依然未有什麼長進。如今他已長至十二歲,要他講解何為“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他依然是不知所雲。

朝中大臣自然不能眼見這大蘄江山最終竟落到一個周赧、晉惠之流的愚人手上,紛紛要靳至雍從宗室之中在擇一人立為儲君。偏偏就在這時,一位聲稱是先皇後侍女的婦人領了又一個男孩進了宮。

這位婦人聲稱,當年先皇後誕下五皇子,恐遭奸人殘害,便命她將其偷偷帶到宮外撫養,今日回宮,正是完璧歸趙的大喜之事。靳至雍命人核對過皇家玉牒,又攜有先皇後鳳冠上的南珠為證,確是五皇子靳懷澤無疑。

也就在這時,懷安並非陛下親生之事也漸漸在宮中傳開。從前因為得了陛下的授意,宗學的先生待他嚴苛,為著他功課做的不好,身邊的乳母嬤嬤跟著挨了不少罵,早就積怨已久,自從知道他隻是慶王之子,便越發肆無忌憚、人人都能去作踐他了。

春雲甫一出門,懷安便連滾帶爬地下床去將衣服拾了來,穿上鞋襪便衝了出去。彼時四下早已是一片漆黑,他循著宮道四處逃竄,暈頭轉向、像個沒頭蒼蠅,從皇城的西邊跑向東邊,又折返跑回西邊,來往宮人見了他,隻當他是個瘋子。

他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該回到那個對他動輒打罵的宗學,還是那每月都要私占了他的月例吃酒打牌的東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