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敢恨庖廚(2 / 2)

他是一隻被驅趕至懸崖邊上的山猄,無論被庖廚宰割或是被饕餮殘食,都是是他逃無可逃的禍樞。

自先皇後過世以來,中宮之位空懸,六宮事宜一直交由太後的侄女姚賢妃來打理。靳懷澤進宮不久,為了日後在宮中站穩根基,自然也要常與姚賢妃往來。此時剛過了晚膳時分,靳懷澤才與姚賢妃作彆從穠華殿出來,便見到懷安衣冠不整、在皇宮裡瘋瘋癲癲東奔西撞。靳懷澤問向前來送往的長公主媅和:“敢問長姐,這便是我的那個六弟麼?”

彼時懷安正跑著,宮道黢黑,迎頭撞上一人跌了一跤。媅和聞聲望去,蹙著眉,道:“彆說什麼六弟了。若要真論起來,其實是你堂兄弟。”

“既然是堂兄弟,怎麼不見皇叔遣人來接他回去呢。”靳懷澤出口揶揄,說著,又與一旁的內侍道,“現下天色已晚,若是身邊沒個人掌燈,這可怎麼走回去呢?我這個做皇兄的,也理該好生照拂才是。”

一旁的兩個內侍即刻會意,前去要將懷安“請”了過來。那兩個內侍上前,甚至都未說明來意,一人抓著他一條臂膀便硬將他往穠華殿方向去拖拽。媅和平日裡便不願與懷安來往,見懷安如個瘋子般被那兩個內侍拖到跟前,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媅和手執紈扇半遮了麵,說道:“他一個打在娘胎裡就被親娘嫌的人,你理他作什麼?沒得沾染了晦氣。”

懷安語無倫次地大聲喊叫,推推搡搡間,一個內侍竟突然向身後倒了下去。媅和見狀,連忙又退後了半步,卻不想仿佛有一股勁將她往身後一拽,一個沒站穩、她竟也跟著跌了下去。媅和吃痛“哎呦”一聲,靳懷澤衝到懷安麵前痛斥他道:“在宮中膽敢如此不知禮數,難道六弟身邊的嬤嬤也不知該如何教導不成?”

“你是誰啊——”懷安與他大喊。這時,他才知道方才上前拽他的兩名內侍是何人指派,至於靳懷澤,前幾日他隻在惟政殿上見過一麵,倒也不甚相熟,媅和卻是自幼便被陛下捧在手心裡的掌上明珠。媅和年長他兩歲,是先皇後袁氏的獨女,從前,懷安還常常與自己這位長姐玩耍,可自從媅和六歲那年、先皇後薨逝,媅和交由姚賢妃撫養,懷安隻到穠華殿尋過她一次,姚賢妃便到陛下麵前告他的狀、說他驚擾長公主午睡,懷安為此還被靳至雍罰跪至了深夜。

如今媅和跌倒在地,便是無論對錯,他靳懷安都是大難臨頭。幾個宮女攙了媅和起身,靳懷澤上前關切:“長姐可有傷及何處?可否要我去為長姐請太醫來瞧瞧?”

媅和扶著自己手臂,攤開手一瞧,便見隔著羅衫滲出來的一點血跡。

靳懷澤見了,向懷安高聲罵道:“你膽敢將長姐傷成如此!今夜我便要回稟父皇,叫人好好教訓你這個不悌不遜之人!”

“分明不是我傷的人,為何要罰我!”

聽到懷安竟敢與自己叫板,靳懷澤道:“作為皇兄對你加以訓誨,你竟然出言頂撞,說你不知孝悌,倒也不算冤了你!”

懷安心下想著,自己在陛下跟前再怎麼不得眼,好歹也當了陛下十二年的兒子,他靳懷澤回宮不過半月,憑什麼就敢拿什麼“皇兄”的架子來壓他。更何況若不是方才那兩個內侍非要拽他,媅和又何至於跌傷?懷安才要分辯,卻見穠華殿內走出來二人,正是當朝天子靳至雍與寵冠六宮的姚賢妃。

懷安連忙拱手道“見過陛下”,眾人亦紛紛向靳至雍行禮,姚賢妃見媅和扶著手臂、強撐著還在作揖,連忙撤了搭在靳至雍臂膀上的手、走上前關切道:“我的好孩子,是誰將你傷成這樣?”

靳至雍已知曉是何人作祟,強忍著怒火、泠聲說道:“快叫人送進去歇息。太醫院的劉太醫是診治跌打損傷的聖手,定要叫他好生醫治,萬萬不得留下疤痕。”

姚賢妃與媅和躬身謝過又回了殿內。靳至雍看向懷安,搖著頭歎了口氣。靳懷澤說道:“父皇,大內宮規森嚴,六弟既是個隨性之人,若是今後能養在皇叔膝下,想必於六弟而言也是好事。今後也免卻了這諸多事端。”

“今後免不免得去,那且到今後再論。可他今日闖下的禍端,合該今日論處。”

說著,靳至雍轉向一旁的內侍押班王忠獻,冷冷地拋下一句:

“拖下去杖責二十。”

王忠獻領了命,揮手示意兩個人上來抬人。靳至雍說完就轉身回了殿內,靳懷澤便也跟著走了進去。

懷安聽罷,從那二人撲上來的身手之間躲了過去,幾個大步衝上前,喊道:“兒臣——兒臣前幾日才受過臀杖,可否、可否換個彆的刑罰。罰跪也成、打手心也成!如此夜裡當真是、當真是臥不下去——”

說完打手心他便後悔了,從前因為被宗學的先生打了手心,雙手紅腫的筆都握不起來,第二日字寫的打顫,到了陛下麵前又是一頓打罵。

靳至雍隻當沒聽見、徑直向裡走著。

懷安看向殿中那四人:原來他們才是一家人,他們才是父慈子孝。

“陛下——當真不是我,不是我傷的長姐!陛下——”

自他幼時起,靳至雍隻許懷安稱他為陛下。

王忠獻數落著方才擒他那二人,說怎麼連個小孩子都拿不下。懷安被那二人擒住,他一麵掙著,淚水像珠子一般拂過他的臉頰,他脫口而出向門內喊了一聲:“父皇——”

自他幼時起,媅和便一直喚他做“父皇”的。

從前他隻當是自己太過蠢笨、功課做得不好,所以陛下才一直不喜歡他。這一聲“父皇”,他叫不得,媅和便叫得。為什麼從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早該知道的。

他早就該知道,因為自己和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家人。

他早就該明白的,為什麼到今日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