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五殿下好心要送六哥回東四院,六哥卻無端與五殿下爭執,甚至還傷了公主貴體。”
若說懷安從前在宮裡犯了什麼錯,自然有陛下主張懲罰,從來也無需顧慮慶王是他生父要與他告知。聽王忠獻所說,昨日懷安所為,無非就是兄弟姊妹間的小打小鬨,實在也沒什麼可爭論的。
慶王不解王忠獻所言何意,隻是閉口沉思。見慶王沒有言語,王忠獻遂又接著說道:“所以陛下想著,既然六哥養在宮裡也無甚長進,倒不如王爺將六哥接回府裡,如此,身邊若有當家主母教養,自然也比宮裡要好些……”
還沒等他說完,慶王起身掀開轎簾,見道路兩旁攘來熙往,才知原來車馬已經進了城。
“王爺這是做什麼?”王忠獻戲笑著問他。
慶王沒有理會,隻與前頭的車夫吆喝了一聲要他停車。車馬才要緩下來,王忠獻便又喊道:“不必,直接回宮便是。”車夫便不再理會慶王所言。慶王知曉王忠獻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卻不想麵對當朝親王也敢如此悖逆。見慶王剛要惱怒,王忠獻不疾不徐地說道:“六哥比起尋常孩子是有些瘋癲,可好歹也是王爺的親生兒子,王爺難道還怕見他麼?”
“王中官當年將孩子抱走的時候,與本王說的是皇兄要他繼承大統、今後便是皇兄的第六子,叫本王從今以後便忘了這個兒子。如今皇兄的親生兒子尋回來了,倒想起他是我親生兒子了?”
慶王扒著轎廂,正要尋個時機跳車下去。王忠獻突然高聲與那車夫喝道:“陛下商定了在午膳過後與歐陽大人有要事相商,萬不可誤了時辰。”
車夫聞聲驟然勒馬,聽著一聲馬嘶,慶王一脫手整個人朝轎廂前頭滑了過去,此時,王忠獻的麵上還是笑吟吟的,還沒待慶王回過神,騏驥一躍便是風馳電掣,慶王又如一個圓滾滾的肉球般往轎廂的後頭滾去,正要跌出車駕時,慶王猛地扒住轎廂,王忠獻也伸手拽緊他的衣領。
慶王回身怒瞪了他一眼,王忠獻便連忙撒開手。見他無可奈何、隻得拖著笨重的身軀又回去坐下,王忠獻遂笑道:“此事成與不成,都是陛下與王爺的家事,待王爺到了陛下麵前,與陛下再行商議便是。小人不過奉旨行事,何必又叫小人難做?再說了,就算不為了六哥的事,王爺也一兩個月沒進過宮了,難道不該去向太後問個安麼?”
“本王如何為太後儘孝,難不成還輪到你一個閹人在這裡說嘴?”說罷慶王才意識到自己失言。縱然他是當朝天子的胞弟,縱然他想要什麼商彝夏鼎、皇兄都會命人為他尋來,可他向靳至雍索求什麼都好,唯獨不得觸碰他身為真龍天子的威嚴。
憑如今陛下對王忠獻的寵信,若是王忠獻回頭到陛下麵前告他一狀,保不齊日後要被皇兄刁難。隻是他對閹人的厭惡滲入了骨子裡,像王忠獻這種——在陛下麵前搖頭擺尾得了權勢、在一個皇親國戚麵前都敢橫施淫威的宦豎,他更是嫌憎至極。更何況自他一早前來,對自己便是全無恭敬,本就是一再容忍,便是辱他又當如何?隻是看向王忠獻:若將他原本帶笑的神情比作屍首下葬前硬擺出來的慈祥麵目,那此時,便是封棺閉槨後僅餘下將要困死在墓穴中的寒栗。
餘下這一路,二人相坐無言。直至車馬駛過了朝天門、進到皇城大內,王忠獻問過陛下去向、得知此時陛下正在太後那處用午膳,便著了幾個黃門領著慶王進去拜見,自己則退下先去更衣。
自禦道行過三門,俱是畫棟雕甍、峻桷層榱,丹牆之上蘇繡幕遮,碧琉璃瓦意欲生煙,高屋建瓴、光彩溢目,當稱得上是第一綺麗。碧霄如水,江涵秋影,一行鴻雁披霜南飛,卻有一離群孤雁不堪聞愁,隻聽這喋喋高囀,慶王跟在兩列黃門身後,時刻想著如何尋個良機逃之夭夭,可還沒待他邁出兩步,便又被那黃門拽了回去。如此一路向北、半進半退,直至入了慈寧殿。
慈寧殿的宮女見慶王前來,並未進殿通傳,慶王立在殿外,隔著龜背錦窗欞格聽見太後與陛下言道:“先前貢舉應試,諸州郡縣及各路運司皆於望日放試。倒不知嫌月那孩子考取了第幾名。”
靳至雍道:“早朝時丞相上奏過此事,說是午膳過後便會將名錄親自送至惟政殿。嫌月自幼時讀書便勤勉,如今更是文才富豔、粲溢古今。貞元節嫌月進宮賀壽之時,朕觀他言行,當是高世之才,程先生對他也頗為讚譽,想來無須朕從中調和,母親也不必為此掛心。”
“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一旁的侍女為太後盛上羹湯,太後又道,“媅和是大蘄最為尊貴的公主,唯有這駙馬也是個天下豪俊,才不致失了天家威儀。”
靳至雍恭敬稱“是”,忽而又想起今早聽群臣說起的一樁逸聞來,遂又說道:“關於這次解闈,朕雖尚未看過名錄,卻聽說今歲潯陽的榜首,竟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
“是麼?”若論起天下少年英雄,從古至今,出將入相有之,位極人臣更有之,於太後聽來,也不過是個瓦肆話本罷了。太後漫不經心地問道:“倒不知是潯陽哪個名門望族家的的公子啊?”
“那考生姓喻。若說起潯陽的名門望族,也不過周、程二家,想來隻是個寒門子弟罷了。”
太後鄙屑說道:“既無家世、又無資曆,能作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何用?”
“話雖如此,可太|祖皇帝既為了選賢舉能三年一選,為的就是要量材授官、錄德定位,如此若還要問及出身,豈不是……”
太後沒好氣地重重將湯碗向黃花梨雕梅方桌上一磕,道:“若真遂了太|祖皇帝的意,那到了這會兒,皇帝豈不隻是一個鶴州的草莽鄉紳?那些列祖列宗難道會記起皇帝這一旁支?更遑論十二年前,室韋人犯我大蘄疆土,京西十四州生靈塗炭,最終逼迫皇帝下詔罪己的,不正是當年皇帝親自選拔的所謂寒門子弟麼?隻在大殿之上饒舌調唇,便自以為忠義可與日月爭光,最初主張起兵的朝臣卻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什麼天道昭彰、什麼天下喪亂,這些罪名竟隻讓陛下一人背負!如今朝野上下,真正能為陛下儘忠的,惟有與陛下骨肉至親之人,除卻陛下舅父家中的侄兒、還有姚知府那些個兄弟,丞相、白大人待陛下也一向親厚,白大人家的千金更是陛下的弟媳。陛下想要選賢舉能,不該讓真正的忠臣義士占先麼?”
靳至雍不過隨口一提,太後便將這些陳年舊事翻出來捅他的心窩,聽來也不免難堪。隻是太後雖如此說,卻是一番舐犢情深,不願他成為千夫所指,靳至雍心知肚明,他訕笑一聲,緩緩接過太後手中的湯碗,親自為她盛了一碗羹湯,道:“母親何必動怒?並不是朕想給他賞賜個官職,是姚知府今日與朕說,家中幾位哥姐也已到了上學的年紀,雖說府上請了名師教導,想尋個同年半歲的孩子做伴讀卻不容易。朕以為,今年解闈有幾個考了大半輩子、此次卻仍舊名落孫山的學生,倒不如把這入太學的名額分給他們,也好讓他們謹記皇家恩澤。至於那位喻姓的學生,便賞了姚知府便是。”
若說這姚知府,名曰姚守雋,乃是太後的堂兄弟。雖與皇帝年紀不相上下,但若要論親眷,皇帝還得叫他一聲舅舅。或許是從姚賢妃進宮始,姚家才日益興盛,且不說姚守雋如今是江陵知府,媅和今後的駙馬姚嫌月亦是太後的親侄孫。
太後消了氣,問向一旁的宮女:“過去多少時辰了?”
那宮女答:“回太後,才過了一炷香。”
“那差不多也該夠了。”太後冷哼一聲,隨著揮一揮手,宮女會意,連忙上前將桌上的飯菜都撤了下去,大多菜肴幾乎沒有動過。
“從前便胸無大誌,到如今凡事還要老身與陛下替他殫精竭慮。”太後說道,“不讓他曬上這麼一會兒,還以為自己平白便得來這逍遙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