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1 / 2)

慘白日光照射在修道院斑駁的外牆上時,代表早餐結束的刺耳鈴聲乍然驟響。兼做特彆餐廳的小禮堂裡回蕩起凳子腿兒們摩擦地麵的吵鬨噪音,執祭亞當斯和修女瑪利亞一個繼續敲鈴一個捏尖嗓子大聲吼:“排好隊!安靜!端起你們的碗和勺子,不許賴在餐桌上!”

那鈴鐺的聲音難聽得過分,讓人打從心底泛起一股又癢又麻的不自在。修女維持現場紀律的尖叫也一直沒停,從隊伍的整齊程度到孤兒們胸口袖口是否沾染食物殘渣,再到幾個拖著鼻涕特彆邋遢的小刺頭,她幾乎數著人數一個個斥責過去:“我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讓聖地來的大人看到你們這種無可救藥的模樣,耶倫蓋爾修道院還能不能繼續下去真是個疑問。”

細細碎碎的嗡嗡聲戛然而止,緊接著猶如沸騰之水般再次翻湧。

“約書亞,等會兒咱們還能不能溜出去了?要不還是彆了,萬一這個時候被抓到神父麵前……”拖鼻涕的小胖子達達努力向上吸吸鼻子,他那不正常膨大的肚子都跟著一塊往上抬了幾下。被攔下的孩子抬起眼睛先往修女和執祭站立的位置看了兩眼,低下頭機警的與小跟班耳語:“沒事兒,那些大人物這幾天就快來了,修女要去上麵盯著那些動不動就歇斯底裡的大小姐們熟悉祈禱詞,看門的瘸子說神父昨夜從外麵回來得很晚,執祭肯定得去照顧他,沒人有功夫盯著咱們。”

“那還是去,上次撿的鳥蛋烤熟後真是香死我了,一想起來晚上覺也睡不著。”達達說著說著伸出舌頭用力舔舔嘴,仿佛還能從厚實卷翹的嘴唇上舔出點烤鳥蛋的味道。

眼看冬天就快要到了,如果這時候不想法子弄點吃的藏起來,說不定哪個落雪的早晨就會被人發現自己已經僵硬的屍體。約書亞還不想早早榮歸神國,但他更不打算獨自承擔失手後神父傾瀉而下的怒火,所以,帶上群拖後腿但能平分懲罰的“同伴”溜進森林尋覓儲備糧才是最優解。

圍繞著耶倫蓋爾修道院的廣袤森林以及周圍上百畝良田都是教廷財產,但是居住在古老建築裡的孤兒們卻不被允許吃飽肚子。理由很簡單,神父認為飽食會讓這些孤兒忘記感恩。為了強調教廷收養這些小雜種所付出的艱辛,同時也為了培養他們對信仰的虔誠,孤兒們每天隻能享用兩頓飯——每頓包含兩片黑麵包外加一碗和清水沒有太大差彆的燕麥粥。

饑餓總能催生出無情無儘的想象力,約書亞打從記事起就一直待在修道院裡,關於森林的傳說他聽過不下上百個版本。有人說那裡隱匿著無數魔獸,要不是有修道院擋在森林出口,北方的城鎮都得被獸潮毀滅殆儘;有人說森林裡居住著黑魔法師,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喜歡鑽墓地挖人祖墳的家夥就會騎著骷髏馬在月光下狂笑馳騁;還有人說有神明居住在耶倫蓋爾,未經神明允許擅闖森林的人一定會被詛咒然後淒慘死去。

不論成年人們拿出什麼可怕形象進行恐嚇,對於饑餓的孩子來說森林隻代表著一種意思——儲備糧來源庫。

他寧可自己在覓食途中被野獸抓住吃掉得個痛快,也不願日日夜夜飽受饑餓的煎熬。那就像是被怪物追著後腳跟啃噬一樣,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約書亞見過巨熊捕食杜鹿,隻需一爪子下去鹿的頭骨就被拍得粉碎,一點多餘的痛苦也沒有。

“等會兒乾活時咱們就走。前幾天我拿了條死貓去給看門的瘸子,他答應把收拾最外邊那塊草坪的活兒分給我。反正那片地方緊貼森林,整不整都一樣,誰也看不出來。留兩個人在外麵守著,你們跟著我。”

這個小頭領顯然早早計劃好了一切。

耶倫蓋爾修道院曆史悠久,有很多漂亮的建築物和幾何對稱的花園,那些依丘陵而建的華麗石雕以及規整嚴謹的植物單靠執祭與修女們維護顯然不可能,所以粗活雜活兒都要孤兒和附近的佃農來做。做滿十七天給發一小張贖罪券代替庸俗的錢幣,能夠讓人認為自己被赦免了一個月內不小心犯下的種種罪行。孤兒們大多攢了這玩意兒偷溜出去找人換零嘴,為此付出勞動倒也“心甘情願”。

精明的約書亞把手下分成好幾組,有專門負責惹事生非引走大人注意力的,有輕手輕腳溜門撬鎖偷工具的,還有背著袋子隻管跟著撿拾戰利品的——如果東西都放在一個人身上,很容易就會被那些接近成年的大孩子發現並搶走。他們馬上就要成年了,成年後就不能繼續留在修道院接受救濟。一部分人會跟隨神父的腳步宣誓成為底層神職人員,還有一部分人拿上幾個銀幣的資助就會離開。

也就是說,至少一半大孩子不太在意會不會因為欺淩弱小而被執祭懲罰,反正他們馬上就要滾蛋了,動起手來隨心所欲格外凶狠。

那些下手狠厲的孩子多半膽子大得什麼都敢乾,出去闖蕩闖蕩說不準就能混出些名堂。不過在修道院帶了十幾年,約書亞極少見到離開的人再回來,隻從看門瘸子那裡聽說誰發達了誰又攀上了大人物……仔細想想也是,哪位“成功人士”願意讓人知道自己曾經出身低賤呢?

“好嘞,我這就去挨個提醒他們彆忘了集合時間,等會兒見!”

達達抬起袖子“哧溜”抹過口鼻,袖口布料上瞬間多了道光亮。如果是位將軍,這種分量的“勳章”怕是能綴滿胸口,可惜它就隻是袖子上的一道風景線,根本沒有任何用途。

約書亞嫌棄的皺緊眉頭,努力說服自己彆再盯著小胖子的袖子看了。

可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越覺得惡心還越要仔細瞧,好在小胖子沒過多久就滿懷使命感的跑出遠……袖子和他的主人暫時消失了,約書亞這才舒了口氣。這個年紀的男孩片刻也安生不下來,憑借著偶然從故事書裡“提煉”出的隻字片語,他們很樂意在各種行為上都添加些無傷大雅的小裝飾。時而假裝自己是在無儘之海馳騁大笑的傭兵,時而又把自己想成無惡不作的大盜賊,往往走在路上就會為了爭奪某個角色而鬨得不可開交。

既然馬上就要“秘密”潛入森林,大家一致同意這回要扮演燒殺擄掠呼嘯山林的黑胡子矮人。至於說矮人是不是真的有一捧黑色大胡子,或者是不是特彆喜歡埋伏在森林中襲擊過往商隊,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更不想追尋真相。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臨,給修道院看守大門的老瘸子言而有信,果然把約書亞和他的小弟們安排在距離中庭最遠、最靠近森林的一大片草坪上。

安排好兩個望風的手下,約書亞他們三三兩兩鑽進森林。一時間刺耳之際的貓叫聲此起彼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野貓聚在一起要打群架。

今天運氣不錯,孤兒們發現了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可食用塊狀根,還有人撿了不少蘑菇。考慮到修女近來越發焦躁的壞脾氣,他們決定看過上次下的兔子套後就趕回去。

“約書亞,前麵是不是有個樹洞?”

達達形影不離的跟在後麵,少年順著他指出的方向定睛一看——前方約三米處有顆斷了一半的粗大喬木,斷口處向下凹陷形成了一個坑洞。

像這種天然形成的陷阱裡,往往會存在讓人意想不到的收獲。約書亞向後一揮手,幾個孩子迅速湊上來:“怎麼了怎麼了?”

“你們去撿些石頭,我要試試前麵那個樹洞。”

很少有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能表現得如此謹慎,怪不得他能在修女眼皮子底下成功拉起這麼個小組織。

被他招來的孩子們很快撿回一堆石塊,達達等在旁邊激動萬分。眼看首領覺得差不多了,他像是腳下生了彈簧那樣跳起來:“我來砸!我砸的準!”

他準頭確實可以,於是約書亞抬抬下巴,小胖子立刻從石堆裡挑了塊趁手“武器”遠遠丟進樹洞,空蕩蕩的回聲傳了出來。

“沒東西啊……還是說已經死了?”

不肯相信沒有收獲的事實,達達猶猶豫豫道:“要不,我過去看看!”

下麵有沒有能吃的東西,聲音完全不一樣,哪怕是具動物屍體回音至少也該悶悶的而不是空空的。

“算了吧,萬一掉下去可沒人能把你弄上來。”

約書亞想想,果斷搖頭。

吃肉很好,但受傷很壞。

他是有打算借著這些跟班分散神父的怒火,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害他們受傷甚至死亡。他知道死是什麼,按照修女和執祭的說法“死”就是靈魂回歸天國在神的身邊享福,□□埋進泥土腐朽,從此以後不能說話也不能再坐起來吃東西。

不能吃東西?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小首領決定放棄前麵的樹洞。

要知道距離他們最近的醫生居住在距離修道院一小時車程的摩爾城外,神父絕不會為了一個孤兒花錢雇車接醫生過來,哪怕他蹩腳得厲害。至於傳說中的“治愈術”……就算真的有也不是會發生在孤兒身上的神跡。

可惜他能忍達達卻忍不住,早上那片麵包吃進胃裡連個泡都沒冒就被消化掉了,在森林裡跑這麼久他正餓得發慌。隻要眼前出現任何能塞進嘴裡的東西這孩子都不會放過,所以小胖子沒有聽從首領的勸告,徑直走到樹洞旁趴著向下看。

耶倫蓋爾森林深處飛來一把形狀奇怪的武器,不等他真的把頭伸進樹洞,正正好好砸在樹洞和達達的臉之間。

那武器由一長一短兩節粗木棍組成,就像是農夫給小麥脫粒時使用的農具。

“孩子,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絕不會把腦袋往那裡麵伸,除非迫不及待想被食腐蛞蝓從鼻腔裡吸走腦子。”

森林裡緩緩走出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全身上下披著盔甲騎在馬上,他旁邊走著個身穿白麻長袍,赤腳空手的人。

苦修士走到小胖子麵前,這孩子張大嘴抬頭眼巴巴盯著他的膝蓋不知該作何反應。菲利普斯不由想起留在父母身邊的幼弟,當然了他的弟弟可不會好奇心旺盛到如此地步——趴在食腐蛞蝓藏身的樹洞口,這種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去做。

“孩子,你不冷嗎?”

成年人溫和的低下頭,並未因為沒能從幼崽臉上看到合格的敬畏而感到氣惱。達達哆哆嗦嗦爬起來,他抖得太厲害了,從頭抖到腳,仿佛枝頭即將被風雪打落的枯黃葉子。

耶倫蓋爾森林裡有鬼怪、有黑魔法師、有魔獸、有……等等等等的可怕傳說充斥著他的大腦,裹著風聲的鏈枷以及突然出現的奇怪成年人快把小少年給嚇傻了:“先、先生,日安,願……願……”

他哆嗦著“願”不出來了,菲利普斯微笑搖頭:“孩子,你該說願聖光照耀你我。你是……修道院收養的孤兒嗎?勞煩帶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