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1 / 2)

“讓他們上來吧。”

約書亞已經做好了失去左手或者右手的準備,冷不防聽到古舊樸素的馬車裡傳來一道聲音。

那聲音很好聽,他不會形容,隻知道打從出生以來再也沒聽過比這更好聽的。無論是神父站在台上朗誦的讚美詩還是大小姐們合著管風琴的頌歌,都比不上。

說話的人一定像他的聲音那樣乾淨清澈吧,仿佛春回大地時從解凍水井裡取出的第一桶水般冷冽甘甜,經曆了一整個冬天的淨化。

然後他看到馬車的車廂門開了,手持木杖的高個子男人嘟嘟囔囔跳下來:“真希望等會兒能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森林裡濕冷濕冷的,尤其前幾天還下過雨,這個季節趕路實在遭罪。約書亞隨著飽含水汽的涼風縮了縮脖子,同樣被風帶起的還有車廂裡被木板擋住的半片米白色袍角。

是個穿細麻長袍的少年人。

“怎麼還不上來?”

艾爾洛斯催了一句,他真的很介意兩個孩子的健康狀況,僅僅憑借一個鼓起來的肚子並不能夠做出正確判斷,需要更靠近些仔細觀察。

約書亞咽了口口水,努力邁開那雙灌了鉛一樣的腿爬進車廂。達達被苦修士往前送了一下,踉蹌著手腳並用趴在馬車踏腳上露出半張臉。

馬車裡坐著個留有灰白長發的瘦弱少年。他具體瘦到什麼程度呢?

——瘦到會被那些大孩子當成女孩兒欺負的地步。細瘦的胳膊,細瘦的手指,細瘦的呼吸,就跟久病初愈那樣靠在車廂壁上才能勉強保持儀態,好像稍微用點力氣就會把他捏碎。

可是他真好看呀,仿佛攏在濕潤水霧裡吸飽了水氣的雲朵一般柔軟,眉眼精致,藍綠色眼睛襯得膚色冷白如瓷。他坐在那兒,發黑發烏的簡陋木質車廂似乎變成了岩間神聖的洞窟。

意識到少年轉動眼睛淡淡看向自己,約書亞張著嘴好半天才想起來該做什麼:“願、願聖光照耀你我,大人!”

他就著爬上馬車的姿勢跪坐在車廂底板上,跟在後麵隻露出半張臉的達達一眼就能看清清楚他鞋底爛了個大洞。

“聖光照耀著你。”

艾爾洛斯眯起眼仔細看著一跪一趴的兩個孩子,心底有了答案。

臉頰上有圓形白斑點,白眼球上有紫藍色小斑點。

營養不良,體內寄生蟲,基本錯不了。

寄生蟲曾是威脅我國兒童健康的一大主因,即便生活水平較之以往大大提升的現在也不能完全排除寄生蟲病對兒童的侵害。

且寄生蟲病是低齡兒童時期最常見的多發病,對低齡兒童危害極大,重者可致生長發育障礙。1988~1992年在我國首次寄生蟲病流行病學調查顯示:我國寄生蟲平均感染率為62.5%,0~15歲兒童寄生蟲感染率為55.3%-73.3%。等到了2014~2016年間,調研組又對我國重點寄生蟲病流行區域進行了分層整群隨機抽樣法的調查,檢出重點寄生蟲感染者20,351例,檢出率為3.30%;查出蟲種34種,其中蠕蟲23種,原蟲11種。重點寄生蟲加權感染率為5.96%,推算感染人數約為3,859萬。

(注)

後麵這組數據包含全年齡階段,並非隻針對兒童,做個不大科學的推斷也能大致估摸出2015年前後染病的青少年和兒童約在一千萬左右。

一千萬,趕得上某些小國的總人口數了。

由此可知耶倫蓋爾修道院內的寄生蟲病也絕不僅僅隻有小胖子達達一個孤例。

如有條件,可使用苯達唑、枸櫞酸呱嗪、左旋咪唑任意一種驅除體內寄生蟲。其中以廣譜的驅蟲腸蟲藥左旋咪唑為最優選,因為這些孩子攜帶的寄生蟲很可能不僅隻有一種。

但是眼下肯定沒有給藥條件,先不說能不能弄來藥,原主記憶裡常能翻出某某人使用放血療法的傳聞碎片,可見連這些藥物究竟存不存在都還是個問題。

大概率是不存在的,但還是得想點彆的法子,總不能就這麼放任不管。

確定這兩個孩子的情況後艾爾洛斯收回視線,不等他說話約書亞便極有眼色的膝行著退出去。退到門口處時好死不死被慢半拍的小跟班堵住路,他彆無選擇,隻能狠狠心把達達一腳踹下去。

“哇啊!”小胖子一屁股摔在草叢裡,剛想爬起來又被他的小首領拉回地麵:“彆亂動!”

馬車被騎士與苦修士們裡外圍了好幾圈,人數不算少卻安靜得堪比墓地。牧師喬伊斯看看聖騎士隊長又看看苦修士頭領,想站出去說些什麼打破這份尷尬又找不到好的切入點。

孤兒們跪在濕冷的草叢裡,達達又開始抖了。

過了一小會兒,馬車裡傳出聖子候選的聲音:“先帶他們回修道院再說懲罰,眼下大家都需要休息,森林也算不上安全的地方。”

他沒有憑借一時之勇主張放人,也沒有輕易反駁騎士長,又用“大家需要休息”這件事和緩的把話題往後拖延。

埃克特眼睛一亮——恢複正常的聖子候選做事風格很穩妥啊!梅爾大人沒說不懲罰,但也沒說要懲罰,抓到兩個偷食的孤兒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拖著拖著……也許大家就忘記了呢?

於是苦修士首領菲利普斯上前拎起約書亞和達達:“那就繼續前進,帶路吧。”

孤兒們都能跑到這裡,說明耶倫蓋爾確實就在眼前。

負責修道院的神父名為福裡安,由孤兒院培養出的神官裡這個名字並不罕見,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某位主教或樞機主教從下麵收養的養子。也怪不得年紀輕輕便能執掌這家曆史悠久的修道院,連帶著周圍的教產也都由他一人打理。

它位於一片廣袤的平原上,背靠茫茫林海,腳下踩著一座裸露出岩石的低矮丘陵。

走出森林範圍眾人便望到連綿阡陌中佇立的建築——耶倫蓋爾相較於平坦的田地還是有那麼點海拔的,車隊又站在高處,遠一些的景色也能儘收眼底。

沿著丘陵和緩的坡度向下乃是一大片如茵綠草,過度至平原地帶後草地變成了農田。

“太好了,路況還不錯,加速前進!”

騎士們全體上馬,苦修士抱起約書亞和達達,整支隊伍仿佛離弦之箭猛然向前突進。

於是,隻有坐馬車的聖子候選受傷的世界誕生了——這玩意兒全無減震可言,連接森林與修道院的鄉間道路也沒啥平坦一說,慢吞吞走的時候還好,現在這麼一加速,艾爾洛斯隻覺自己跟進了破壁機似的……準備變成豆漿的黃豆大概也不會比他眼下更痛苦,上下抖左右晃,眼看渾身骨頭即將散架。

就連全隊(除聖子候選外)最纖細的牧師喬伊斯也能提著法杖撒開腿跟上隊伍,對此艾爾洛斯表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果然不能拿出來單獨進行比較分析。

太受打擊了!

萬幸隊伍在進入修道院的防禦距離後猛然減速,以示尊重的同時給對方留下反應時間。喬伊斯“嗖”的閃身翻進車廂坐在艾爾洛斯對麵:“借您的光,我可沒有埃克特兄弟和菲利普斯兄弟那麼強健的體魄,再跑下去就要失態了!”

自己還在考慮該怎麼活下去,鄰座的人已經在想要怎樣活得好看了呢。喬伊斯這家夥還真是自來熟,也就隻有他說話最隨意,剛好艾爾洛斯需要一個情報源,一來二去他便合乎邏輯的變成了事實上距離聖子候選最近的人。

牧師的到來讓車廂裡多了幾分生氣,差點再次將簡易早餐貢獻給地板的艾爾洛斯鐵青著臉大口喘息,終於分出精力觀察:理論上應當種滿農作物的成片田地裡坑坑窪窪,作物東一塊西一塊,非常的高低曲折錯落有致。

由於是教廷的財產,標榜仁慈的神官們一貫不學其他莊園主那樣特地安排監工敦促佃農,可惜農田裡的活計卻也從來沒有少過。其實就算安排了用處也不大,麵對鞭子和鐵尺,佃農們固然會比沒人盯著時多花一分力氣,不過監工也不是長了一百隻眼睛和一百條胳膊的機器,等他轉過去情況便會迅速恢複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