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枯瘦,絕望。
佃農們就跟看不見教廷車隊一樣,邁著僵屍般的步伐在田間地頭晃悠……大概是在做農活吧,可惜效率實在不怎麼樣。稀稀拉拉的大麥中間夾雜著茂盛的雜草,偶爾還能看到小型齧齒類動物路過帶得植物莖葉悉悉索索。
但凡種花家的人,看到這種情況沒有一個不會渾身難受的。哪怕高層建築寸土不存的陽台大家還要想法子弄個花槽種點辣椒西紅柿呢,這麼好的地搞得堪比加班過度的社畜頭頂,徹頭徹尾就是個催得人渾身上下抓心抓肝直癢癢的悲劇。
“看來這兒的農夫也沒有比王城伊利亞斯的勤快到哪裡去。”
菲利普斯一手一個小朋友,撒開腿和騎士的馬保持相對靜止,與此同時還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談起農事。埃克特招呼旗手打出聖地旗幟,聞言忍不住附和同僚:“沒辦法的事,懶惰實乃大罪,如果真有那麼好解決,世上就人人都是聖徒了。”
目的地就在眼前,隨行的騎士和苦修士們逐漸鬆懈,說話的心思也都冒了出來。眾人紛紛提起自家農莊裡的佃戶,大多沒有什麼正麵評價。
無非懶或者饞,要麼又懶又饞。
“梅爾大人,您怎麼看?”喬伊斯抱著手杖揮揮袖子,擺出一副準備見人的姿態時刻等待停車,艾爾洛斯木著眼睛吐魂:“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麼不暈車。”
外麵那些佃農一個比一個乾癟,身形佝僂眼神麻木,讓這樣的人從事重體力勞動不能說喪心病狂吧,至少也狼心狗肺,純屬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迫的犯罪行為。但他沒法說,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在這一刻徹底包圍了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
哪怕發生各種各樣的意外,種花家也從未輕易放棄過任何一個子民,或許她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儘善儘美,但她時時刻刻都在朝更好的方向前進。隻有在親眼見識到什麼叫“不把人當人”之後,才能由衷地體會到自己曾經擁有過何種美好的生活。
真希望這是場噩夢,一睜眼還躺在家裡,彆說床,地板上也行。
喬伊斯誤以為聖子候選的沉默是因為身嬌體弱無法承受馬車顛簸,不過他本也沒打算非要從艾爾洛斯嘴裡掏出什麼答案,隻是不想讓氣氛太過沉悶而已。眼下聖子候選的不適症狀就連瞎子也瞞不過去,他自然不會拉著他非要繼續討論。車廂內恢複了難得的安靜,眼前景色逐漸從農田過度成巴彆爾領特有的茂盛草原,再往前,就是耶倫蓋爾修道院了。
車隊一到修道院大門外埃克特就鬆手放掉兩個孤兒,約書亞拉著達達幾番彎腰點頭後拔腳就想跑。坐在車廂裡的聖子候選適時追了一句:“聖騎士和苦修士們平日裡都很忙,如果有空,麻煩你們兩個經常過來跑跑腿。”
他是故意當著眾人之麵這麼說的,正對車廂的鐵藝雕花大門內正整整齊齊站著兩排前來迎接聖子候選的人。
埃克特和菲利普斯他們確實各有事情要做,就算艾爾洛斯不說,神父那邊也會派遣孤兒們過來幫忙。反正黑麵包養活出來的廉價勞動力嘛,隻要不是自己麻煩福裡安神父對此不會有任何意見。
聖騎士長看著苦修士首領笑了笑,兩人都在心底又為聖子候選多畫了一個對號。
公不公正目前還看不出來,但他確實是個慈悲寬容且穩妥的性子,甚至知道替那兩個孤兒製造機會——萬一“盜竊”的事情走漏風聲,神父至少不會明知聖子候選要用這兩個孩子還砍掉他們的手。
做事不激進也不焦躁,這就很有點能培養出來的意思了。
福裡安神父早已得到消息,儘量快速的起身帶著修女和執祭們等在門口。接納聖子候選在耶倫蓋爾修行對他來說是件有好處的事,對方就是來鍍金的,暫且不必管他性格如何,捱上個一年半載的自然就會離開,影響不到負責人手裡的權力。再說了,哪怕是個半吊子也會有信徒看在艾爾洛斯身為“候選”的份兒上踴躍捐贈,這些真金白銀從手裡一出一進,過上一兩年神父說不定就能給自己換個條件更好些的大教區,甚至兼管數個基礎教區了。
懷揣著對光明未來的美好向往,他在一小時內安排好了早就備下的歡迎隊伍,虔誠遙望著從聖地而來的車隊一行。
樸素到可以用“破舊”去形容的馬車穩穩停在位於丘陵底端的鐵藝大門外,騎士長跳下馬背上前遞出教宗頒發的信物。鐵盔隨著行走發出冷硬的摩擦聲,埃克特單手握拳敲敲胸膛:“聖騎士隊長埃克特·厄爾珀裡亞替教宗大人向您傳話,聖光照耀著您,常年駐守耶倫蓋爾辛苦了。”
“聖光在上,我的兄弟,感謝教宗大人的體恤。”福裡安神父接過信物確認來者身份確為聖子候選艾爾洛斯·梅爾,立刻在臉上浮現出一抹迫不及待的笑意:“聖主慈悲,你們終於到了。路上一定非常辛苦,還請梅爾大人先行下車休息,至於修行有關的安排,等明天再說可好?”
神父是個高瘦的青年男子,相貌溫和氣質儒雅,膚色蒼白兩頰浮現出不甚健康的濃紅,說話間他咳了幾聲,苦修士首領菲利普斯關切的上前問候:“我的兄弟,你還好嗎?耶倫蓋爾修道院的工作對你來說是否太過繁重?”
“不不不,感謝您的關懷……”福裡安神父用手帕捂著嘴咳個不停,身後跟他跟得最近的那位執祭及時幫忙解釋:“最近有幾家佃農懶得哭鬨著活不下去,神父早出晚歸去安撫他們,一不小心著了涼。”
“聖光啊!”菲利普斯皺緊眉頭,他和埃克特交換了個眼神,不再糾結神父的健康問題。
福裡安好不容易才透過氣,執祭托爾衝著聖地來的護教士們一一行禮,最後看向沒有任何聲音傳出的馬車:“我們是否該迎接聖子候選大人下車?”
畢竟馬車裡這位才是,或者至少名義上是神父未來的工作重點。無論教導也好、監管也好,還是未來提交給聖地的評價,聖子候選多有仰仗神父的地方,也該表現得更尊重些。但是馬車到現在也沒動靜,福裡安沒意見他的執祭也要不願意了。
菲利普斯再次和埃克特對視,兩人都怕艾爾洛斯關鍵時刻掉鏈子:萬一聖子候選這時候突發奇想隨口用邊境俚語把福裡安突突了,所有人的前程都得跟著一塊打個折扣。
好在梅爾大人並沒有“舊病複發”的跡象,馬車門開了,隨行牧師首先跳下來皺著臉致歉:“非常抱歉福裡安神父,候選大人他……額,舟車勞頓極其不適,好在仍舊強忍著保持了清醒等著和您交談。”
喬伊斯咧嘴露出為難的苦笑:“我和大人想了不少辦法,可惜他隻要起身就會忍不住眩暈嘔吐,希望不會讓您太為難。”
還在咳嗽的神父差點給這一出整不會了,天然擁有光屬性元素共鳴的人基本都是無病體質,難道說神棄之地的水土問題,所以從那兒出來的聖子候選和彆人都不太一樣?
“托爾執祭,來扶著我一起去見見梅爾大人。”
神父無奈的微笑著搖頭,止住隨侍執祭的憤怒:“沒關係。耶倫蓋爾距離聖地十分遙遠,梅爾大人恐怕是在路上走得最久的一個。考慮到聖子候選們的年齡,啊,也許我們得去找付擔架來,但願那東西派不上用場。”
說到底還是自己這邊行程拉得太慢,牧師垮著臉儘力找補:“直到昨天晚上一切都還算正常,誰知道夜間我們突然遭遇一頭普斯茅斯猛獁偷襲……算了,先不說這個,請您隨我來。”
福裡安神父拍拍執祭的手,讓人扶著緩慢走到馬車車廂外。他清楚看到一個身穿白色細麻內袍的少年靠在椅背上——他瞧上去脆弱得就像蝴蝶翅膀或者瀕臨凋零的花朵,臉色灰敗呼吸急促,如果不是還睜著眼睛,耶倫蓋爾怕是即將迎來一場華麗葬禮。
“願聖光照耀著你,福裡安神父。對不住,我也希望自己能強壯些……”
艾爾洛斯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一停,看來無論是殘留的毒素還是飛馳的馬車都對他產生了深刻影響。
如果上一秒神父和執祭心底難免憤怨的話,這會兒他們完全理解了聖子候選為何如此行事。
他不是故意不給人臉麵,他是真的給不了。人都眼看著出氣多進氣少了,誰還敢苛求他講究什麼禮節儀式?
活著就行!
原本打算當做嘲諷的擔架已經就位,艾爾洛斯就跟感覺不到尷尬那樣擺擺手拒絕了:“耶倫蓋爾修道院是值得所有教內兄弟姐妹尊敬仰慕的地方,我隻是身體不適又沒有陷入昏迷,沒理由不下車步行。至於擔架,還是留給後麵那頭猛獁屍體吧,我很擔心它把修道院的地麵弄臟。”
“隻不過眼下頭暈的厲害,需要點時間緩緩。”他靦腆的彎了彎嘴角,臉頰上有酒窩若隱若現。
菲利普斯滿意的暗自點頭,能有這種覺悟,他認為艾爾洛斯·梅爾目前在行為上已經沒有指摘之處了。
也許這孩子就是那種需要時間才能慢慢學會新技能適應新環境的類型,他想他會努力拿出更多耐心。
足足緩了十多分鐘,少年在其他騎士和苦修士的幫助下終於得以離開困了他不知多久的馬車車廂。腳尖碰觸地麵的瞬間艾爾洛斯差點一頭栽倒,幸好腿上還有知覺,隻是格外酸軟。
不管怎麼說,聖子候選按照教律“步行”走進了接納他修行的古老修道院。
福裡安神父領著執祭和修女們將聖子候選艾爾洛斯·梅爾迎入耶倫蓋爾大門,從門口到門廳又足足花了所有人近半個小時時間。這回可不隻是單純某一個人的問題,根據教義他們每到一定位置就要完成一些固定儀式,半小時已經算快的了,到後麵候選大人乾脆就是被苦修士們架著走的,活像個讓人拖上刑場的囚徒。
這場莊嚴隆重的見麵禮一直持續到正午,艾爾洛斯眼前白茫茫一片金星頻閃。他隻知道嘴裡被人胡亂塞了些糊糊,又毫無反抗之力的被塞進熱水裡泡到差點吐出最後一口氣,幾乎在天國的眩光(走馬燈)中終於得以乾淨清爽躺進位於塔樓四層的臥室。
謝天謝地,總算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