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倫蓋爾修道院整體呈不對稱“回”字形,正對著太陽升起方向的便是主教堂。主教堂中殿約有二十米,將近六層樓高,無限拔高又在頂端聚攏的建築仿佛一座直通天際的階梯。大理石的巨大石柱支撐著雕花繁複的穹頂,各種窮儘人類想象的造型經由能工巧匠的雙手化為現實。如此廣闊的空間采光依然良好,專門定製的彩繪玻璃在框架中拚湊出宗教故事,並把五彩斑斕的陽光投射進大殿正中央,為教堂增添了些許如夢似幻的神聖氛圍。
主教堂占據了“回”字最寬廣的位置,由華麗的皇家回廊連接中庭與其他附屬建築。沒錯,這座回廊乃是吉魯克公國王室捐贈,見證了聖光教廷與王室之間堅不可摧的聯盟。再往後便是修道院內可以住人的地方,底端兩處夾角上分彆佇立著一座直插雲霄的塔樓。一座福裡安神父常年居住辦公在此,另一座則臨時清理出來交給聖子候選一行使用。
穿過環繞著中庭的回廊,修道院後半部分是“回”字的另外三麵,一層的某些區域可供信徒、訪客、以及外來參觀者小憩,設有廚房、餐廳、禮拜堂以及許多個小告解室。從二層起便不再是可以對外公開的部分。執祭們和修女們住在這裡,一方麵方便他們下到一樓工作,另一方麵也好隔開在三、四層學習和生活的貴族小姐,保證她們不會被陌生人驚擾。
福裡安神父提前將塔樓中的一座騰出來安排聖子候選一行,也是為了讓客人們更自由更方便。每座塔樓都能以門連接各層,同時它又有自己的進出通道,所以隻需要將中間的門鎖內側都鎖上,艾爾洛斯所處的這一座就成了僅供聖騎士和苦修士們使用的獨立區域。
畢竟這些人都是從聖地來的,很可能會看地方上的某些特彆之處不太順眼。
埃克特先把聖子候選送到他自己所在的樓層交由執祭們打理,然後才領著手下兄弟們自行休息——聖騎士和苦修士可不一樣,除了人,他們還得照顧自己的馬。從聖地一路跋涉而來馬匹也遭了不少罪,它們都是與騎士們相伴了許多年的老夥計,不少人對馬可要比對“梅爾大人”上心多了。
總算能徹底脫下盔甲鬆快鬆快,聖騎士長在馬廄外再次遇到了不久之前剛剛放掉的兩個小孤兒。約書亞平安歸來,在孤兒中的聲望再次上升,他沒有忘記逃出生天時那少年淡淡的叮囑,拐回頭就領著一幫子小弟抱了青草送來討好:“先生,這裡是牧草,我們早上現割的,還有清水。水井在教堂那邊,來回有段距離。”
埃克特從口袋裡隨便摸出幾枚銅幣塞給小孩兒,又把大手壓在他頭頂用力揉揉:“你很聰明,該知道男人不能隨便向人流露出祈憐的姿態。今天就是個教訓,另外……”
青年笑著戳戳孩子柔嫩的眉心:“跑快點,隻要沒被抓到就不算犯規。”
他可不像菲利普斯那樣心軟歸心軟原則歸原則,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鬆鬆手放幾個小東西去森林裡找食物不是件需要頻頻掛在嘴上告誡的事。再說了那片森林是教產又不是他埃克特本人的產業,一點點產出而已,吃不窮教宗大人。
“唔,謝謝您,騎士大人!”
約書亞放了心,對方肯接受服務證明之前那件事翻篇,神父很忙,執祭和修女們也很忙,隻要新來的這些人彆多嘴就沒誰知道他領人進了森林。
“去吧,你還可以去幫其他騎士把靴子刷刷,小賺一筆。菲利普斯那邊就不必了,苦修士不用侍從。”埃克特收手前又給了約書亞一個腦瓜崩,順便給他找了個肥差。
騎士侍童的第一項工作往往都是幫主人刷靴子,隻要彆太倒黴遇上個脾氣暴戾的壞蛋,總比街上擺攤那些孩子日子好過。
約書亞已經摸清楚這人的界限了,不倫不類行個禮,小頭領擦擦鼻子滿臉堆笑:“好的先生,沒問題先生,謝謝您先生。”
埃克特越發覺得這小子像是能混出頭的樣子,他摸摸口袋掏出一隻金屬盒子打開,馬上下搖晃著示意小孩子靠進些來拿。
“餅乾!”約書亞眼睛都瞪圓了,這種好東西他還沒吃過,見也隻是偶爾從廚娘的棍棒底下偷偷瞄了幾次。小少年咽了口口水,收回視線先說他覺得重要的事:“吸溜,梅爾大人還好嗎?我能為大人做些什麼?”
倒是個知恩圖報的,聖騎士長掀開一片餅乾徑直塞進自己嘴裡笑笑:“大人需要休息,等他休息好了你再去。”
聖子候選確實是……需要好好休息。
經濟欠發達的年代裡長途旅行本身就是件高危活動,這個論點今天終於得到印證。
等到艾爾洛斯再睜開眼睛已經到了第二天清晨,少年在牧師的治愈術光芒中醒來。一夜沉眠讓他臉色好了很多,至少不必再叫人擔心下一秒就會榮歸神國。
帶著寒意的山風透過寬大的窗戶在房間裡轉了好幾圈兒,白色亞麻窗簾隨著風勢飄來蕩去的鼓動。他撐著胳膊想要做起來,背後立刻被人塞了個軟綿綿的胖枕頭做支撐。
嗯,終於有點“嬌生慣養悉心關照”的架勢了。彆說咱經不起考驗,實在是誰也沒法拒絕全身骨頭都被抖散架之後的舒適。
陷在鵝毛枕頭柔軟的攻勢裡,艾爾洛斯最先看到的是掛在床頭正對麵牆壁上的教廷徽記——玫瑰與荊棘組成的圓環。牆麵保持著原始風格,石縫之間用了灰漿塗抹,心理上可選的讓人感覺風不會從那兒漏進來。好在石材本身顏色較為接近乳白色,單靠那幾扇窗戶就足以滿足采光需求。
僅僅一個起身靠在枕頭上的動作,然後他就再也不動彈了。看來毒素還沒有代謝乾淨,眩暈感有減輕但並未消失,希望下毒的人不至於喪心病狂到使用礦石類毒素,否則那就不是能不能代謝掉的小問題了。煉金藥水對於毒素傷害的治療並不對症,但是依照他的親身經曆來看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雖然搞不太明白煉金術的原理,在“沒得用”的事實麵前誰也不會糾結藥品安全不安全。能用就行,能用就滿足,好不好用那是活下去才能考慮的事兒。
喬伊斯見聖子候選睜開眼睛就放下法杖走到窗戶邊休息,福裡安神父派來的小執祭急著想要上前多做些什麼體現價值:“梅爾大人,需要我幫您穿衣服嗎?您的鞋子我已經擦乾淨了,是否需要吩咐熱水和早餐?”
這孩子瞧著比被他照顧的人還要小上一圈,鼻子兩側的顴骨上也生著兩片雀斑。他手裡張著件亞麻外袍,艾爾洛斯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內袍也換了新的。能夠保持乾淨清爽總歸是件好事,至於說是不是被人給看光光……算了,隻要不去想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好的,謝謝你,我可以自己穿。”
艾爾洛斯自忖隻是眩暈乏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穿衣服這種小事不必讓個比自己還小的人張羅。
小執祭絞著手指眼眶迅速脹紅,眼看就淚流滿麵:“請不要趕走我,大人!”
他絕對不要再回到下級執祭的集體宿舍裡去!
聖子候選悚然而驚——怎麼就,怎麼就突然變成奇奇怪怪的畫風了呢?
喬伊斯靠在窗邊寫字台上一邊摳法杖一邊看笑話。他沒什麼壞心,隻是單純想找點樂子打發打發時間。難得在枯燥的選拔期內遇上了個有意思的服務對象,梅爾大人從怔愣到詫異再到迷茫的表情變化實在是太好玩了,一想到再過幾年他就會變得和其他神官一樣無喜無怒,他覺得還挺可惜的。
小少年越想越悲傷,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頰骨碌碌往下滾,他又強忍著不敢發出聲音,活像被人狠狠欺負了一頓。
這孩子多半也是孤兒出身,能被福裡安派來為聖子候選服務怕是背後下了不少苦功夫。按道理講隻要他不觸怒艾爾洛斯這輩子就算有出息,萬一艾爾洛斯哪天走了狗屎運他也能跟著一塊兒雞犬升天。
所以他才會這麼緊張——相當於第一天上班就因為左腳先邁進辦公室而麵臨失業危機。
哭都能哭得乖巧可愛賞心悅目,不得不說這孩子是有幾分天分在身上的。
“哇啊!你,你彆哭啊?”
母胎單身彆說娃連個女朋友都沒過的聖子候選被哭泣的小執祭嚇得麻爪:“行行行,沒說趕你走,我隻是習慣自己事情自己做而已,彆哭了!”
他也顧不上頭暈了,掙紮著坐起來胡亂把外袍套在身上,手忙腳亂躁動不安卻又不敢去碰默默流眼淚的小執祭。肚子裡悶笑許久的喬伊斯終於看不下去:“您得給他點事,這小子從今天起就是您的貼身執祭,如果不出意外他至少要為您服務四十年。”
為什麼是四十年?因為中央大陸上人均預期壽命也就五十左右,六十以上便是壽星了。就算這小執祭是個長壽的命,等他過了五十歲難道還能做服侍人的工作嗎!
“我的,執祭?”艾爾洛斯有點傻,看看麵前還在抹眼淚的小少年,又看看明顯幸災樂禍的喬伊斯:“可我還沒有完成聖選。”
聖選就是聖子候選們的最終選拔,隻有完成這個他才能得到一份低階神官職位,也隻有等到成為神官才會擁有隨侍,這還是昨天路上牧師剛講過的“常識”。
“沒錯啊,規矩是這個規矩,流程也確實是這個流程,不過隻要彆當著菲利普斯的麵,稍微調整一下前後順序也不是什麼大事。福裡安神父讓這孩子來一是向您示好,二也是給耶倫蓋爾收養的孤兒們找些出路,如果您把他退回去,他很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各種意義上的機會。”喬伊斯揚了下法杖:“梅爾大人,您忘了教義裡的規誡了嗎?每個人都必須勞動才能有所得,農夫就要種地,牧民就要蓄畜,國王就要管理國家,執祭也必須做執祭該做的事,您不能剝奪他勞動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