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有些人天生就背負著“詛咒”,他們注定與其他人不一樣,但是啊,“詛咒”這種東西也是會在後天形成的。
就像是車禍也許會把一條腿割掉,白血病會在化療時掉光頭發,電梯事故可能會造成幽閉恐懼症的陰影,不過與這些比起來,我身上的“詛咒”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
就像是我先前說的那樣,耳朵後麵長出了羽毛這種事,老實說實在稱不上嚴重,說不定還會引起同學的注意。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對電腦和互聯網方麵的東西有了點興趣,信息技術課上的知識真的很有魅力,連帶著英語和數學也終於像是對我敞開了大門一樣,逐漸看得懂了。
隻是可惜,語文的閱讀理解我還是一竅不通,明明有些東西可以直接說出來,為什麼要這麼拐七拐八的那麼隱晦——
啊,抱歉,我可能又跑題了,總之因為興趣使然,我的成績也終於不會一片飄紅,而成績上來了,同學之間的關係……哈哈。
隻能說,至少不會往座位上刻字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過看到我的轉變,吊車尾其實不太高興,我記得在那天上學的時候,他看到我的耳羽之後,又親自找來了老師,說我帶著飾品來學校,違反了校規。
這家夥雖然智力殘障,和我過去的家人們一樣,但是他有一點不一樣,就像是在動物的世界裡擁有很明顯的階級專製,地位高的人擁有所謂的“最終解釋權”。
而他知道這一點,甚至可以“玩弄”這場“權利遊戲”的規則,所以才會找到老師,找到班主任。
而身為“位高者”的存在,在知道了這場鬨劇之後,他當即給了我一巴掌,並且試圖把耳羽硬生生地扯下來,而最後,他成功了,我的耳後也滲出了點點血液:
“不要告訴其他人。”
我清楚地記得老師這樣對我說,然後用創可貼黏住了那幾個冒血的點點,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我帶回了班級。
不過,如果這件事能夠就此結束的話,那也許,我就可以這樣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和其他的普通人一樣,但是那些狗屁命運不可能就這樣放過我。
吊車尾把這件事告訴了班級裡的所有人,那已經不能稱為“添油加醋”這麼簡單的說辭,在他的故事裡頭,桃覆的存在已經變成了“怪物”——
一個惡心的、無恥的怪物。
而在小孩子們的心中,“怪物”應該被那些正義的人們消滅,他們會站在“怪物”的屍體上哈哈大笑,因為“邪惡”被消滅,正義獲勝,“他們”會被冠以英雄的名號。
這種想法幼稚且天真,天真到有些殘忍的地步,也因此,我便成為了他們口中的惡人,被迫扮演著他們設定好的角色。
在這樣的生活,已經快要讓我麻木的時候,我又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人魚,一條在沙灘上瀕死的人魚,漁民們割下我身上的肉果腹,拆下我的骨賺錢,隻留下一顆心臟,讓那些被拆下的東西可以再生。
我可以感覺到,這具殘缺的身體中積攢了近百年的怨恨,那些憤怒在本該麻木的我的心中掀起了一道巨浪,叫囂著殺戮,叫囂著死亡的旋律。
張開嘴,口中道出的已經不再是話語,那是由無數痛苦與記憶構築而成的悲鳴,甚至舌尖都因為奔湧而出的情緒,從而嘗到了些許血液的腥氣……
“先生。”
在我即將被這軀殼的惡意淹沒之際,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熟悉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那是先前,掐死了一隻麻雀的孩子。
我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試圖在生命逝去的前一步,再一次看清楚那孩子的樣子,我知道這樣說很肉麻,但是在被仇恨蒙蔽雙眼之前——
我隻是想要看到哪怕一點,隻是一點點的、虛假的“美好”。
但是在下一秒,那雙冰冷的仿佛被海水浸泡漂洗了數十遍的手又蓋在了我的眼睛上,把世界塗畫成了一片漆黑。
“把我當成幻覺就好……我不想讓你看到這副樣子,桃覆。”
可能是因為回憶的濾鏡,也可能是因為年代太久遠,但是我聽見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緊接著,又是一滴冰涼的液體,順著他的另一隻手,滑進了我的口腔。
我沒有那些動不動就會因為世界於自己身上的惡意,從而走火入魔的小說主角那樣瘋狂,血液的鹹腥味道幾乎讓我空空如也的胃袋又一次顫抖,接著發出謾罵——
而事實上,我也確實這樣做了,乾嘔的痛苦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酸水刺激著食道想要把這些東西吐出來,但最後卻隻能順著嘴角逐漸滑落。
“你……”
“沒錯,親愛的桃覆先生,您的樂棠騎士——也就是我——把那些邪祟殺了,可以為我稍微喝彩麼?我親愛的陛下。”
“惡心……的、東西。”
我知道這玩意的配音手法不夠好,但這不重要,總之,這位樂棠先生,他真的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騎士一樣把我輕輕抱起。
被扯下的骨頭所留下的空缺很疼,我可以感覺到,這具軀殼裡的血液快要流乾,已經輕盈到像一根羽毛,連基本的挺胸抬頭都做不到:
“殺……了、我,和……和那天一樣。”
我沒有力氣掙紮,口中隻是重複著這幾句話,恍惚間,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到那些早已死去的“漁民”:
吊車尾、狼先生、班主任、砸死二舅舅的孩子,還有那些所謂的同班同學,很多很多曾經傷害了我的人,全部都死在了這狹小的漁村裡。
被砍掉頭顱、被掏出心臟、被鈍器敲暈後分解成一地碎肉,亦或是被下毒後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光是看著,就足以讓人感到反胃,感到……
“愉悅”。
又一次閉上眼睛,又一次呼吸著充滿血液味道的空氣,我感覺自己的靈魂不會飛起,他沉入了泥土之中,被各種各樣的汙泥浸泡,最後變得混濁不堪……
不……與其說是“變得”混濁不堪,倒不如說汙泥隻是洗去了偽裝,把我最真實的、最可笑的一麵,徹底暴露在我自己麵前。
冰涼的觸感從背後傳來,樂棠先生把我放到了一個……應該說是類似於石板的平麵,然後他自己也跨坐我的下半身上,兩隻手像我和他初見時那樣,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又為什麼會止不住地想要大笑,我隻是沉溺在這份虛假的“死亡”所帶來的快感之中,任由著不能串聯在一切的聲音溢出嘴角。
但是下一秒,我聽見了什麼聲音,那是比我的“大笑”還要瘋狂的、激烈的笑聲,刺痛了耳膜與不斷跳動的心臟——
“晚安,桃覆……晚安啊,又一個死在我手裡的人……哈,我們下次見。”
我記得曾經在狼先生的客廳裡,在那台24小時都一直在播放的電視裡說過,外國的什麼組織裡有用“親吻”來通訊的手法。
比如親吻臉頰代表著“把你視為同等階級的人”,比如親吻手代表“服從”,比如被捕時,接吻代表“保持沉默”……
而親吻嘴,這個在情侶之間再熟悉不過的動作,代表了“你會被殺死”。
啊當然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要對你做些什麼,隻是……在那個夢境中的漁村裡,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覆上了我的嘴唇,然後緊接著,冰冷且綿軟的物什又擠進了口腔。
那是一個瘋狂的、帶有明顯侵略意味的“吻”,他啃食著我的齒、我的舌,絞碎了我已然千瘡百孔的靈魂,又在最後,把一把小刀推進了我的心臟——
人魚先生的故事就這樣結束,我又一次睜開眼睛,雙眼也不知為何變得比平常更為濕潤。
我哭了嗎?我不知道,我隻是感受著嘴裡被咬破的舌尖所散發出的血液腥味,一種久違的愉悅充盈了我的身體。
漸漸的,漸漸的,我開始期待著那些來自於“死亡”深淵的夢,期待著那位隻存在於夢中的樂棠先生,期待著自己耳後的羽毛什麼時候可以變作翅膀,帶著我飛翔——
而在那些已經無所謂的日常之中,吊車尾依舊在用那些可笑的“權利遊戲”,試圖再一次地傷害我。
老師不行,就找勸導員;勸導員不行,就讓那些學校外的勢力——那些上了高中的小混混們,讓他們用遠超於我的“暴力”把我撕碎。
我問過,問過他“為什麼”,但傻子始終是傻子,他的回答隻是“讓我變回原來的桃覆”,就像小說故事裡的正義人士,勸說著墮入深淵的主角可以變回來。
但事實上呢?
吊車尾隻不過是想要個和他一樣,甚至是比他還要弱小的存在“相濡以沫”,因為這樣的“友情”隻有我才會給予,於是他拚了命的想要那時候的“桃覆”回來。
甚至不惜動用“暴力”。
真是……傲慢又可笑的家夥。
但是那又如何?那又怎麼樣?哈,反正“死亡”已經願意接受我這樣惡心的存在……反正,現實中的痛苦,樂棠先生會給予我解脫,給予我救贖——
那這樣無聊的狗屁現實,我又有什麼理由值得留戀?
在可以變成任何事物的世界裡,我可以變成火柴被燒死,可以變成雪花消融在風中,可以變成沒有回到洞窟的蛇,凍死在寒冬,甚至,可以變成故事中的女孩——
像她一樣,在火光構築的幻覺中,與已經故去的家人一同飛向天空,永遠逃避世界給予我的惡意。
現實這場噩夢,它已經太長太長了……長到我每一次閉上眼睛、每一次伸出手,那些言語就會不斷地砸落在我的身上,很疼,很疼……
為了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永遠沉睡,為了成為一個標準的惡人,所以在放假之前,我親手用剪刀插進了吊車尾的心臟,親手結束了一個生命。
那時候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骨頭是這樣硬,人的血也是這樣的腥臭,這樣難以清洗……但是我很開心,特彆的開心,因為,因為!
因為我抓住了自己的命運!
而狼先生的死,其實比想象中的要更加輕易,他像是終於等來了這一天一樣,明明知道我把“家”裡瓦斯爐全部打開,隻要一點火星就會掀起一片火海……
但是,狼先生仍然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這充斥著我與他的、可笑而惡心的回憶之中,然後點燃了一根香煙,先我一步踏入了黑甜的夢鄉……
“而接下來的一切,已經沒有說的意義了,不是麼?林晴冠。”
身後的銀幕徹底被火海吞噬,虛影構成的桃覆笑出了聲。
他走上前,將指尖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接著又是一聲極其逼真的槍響,已然成年的他便徹底消失在林晴冠的麵前。
小少爺啞口無言,拿著筆記本的手顫了又顫,最後還是垂到了身側,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
事要殺死一個人很簡單,隻要一點偷來的老鼠藥,一份熱騰騰的外賣,一點刻骨銘心的“恨意”,看,螞蟻就這樣殺死了大象,你甚至會驚訝於生命的脆弱與易逝。
“徹頭徹尾的悲劇……徹頭徹尾的,一場悲劇啊……”
看著那仍然在閃爍的屏幕,看著這幾近鋪滿了雪地的猩紅,林晴冠如此感歎道,而又在忽然間,屏幕上又出現了畫麵——
那是在周柒陌工作的黑網吧,桃覆攙扶起倒在地上饑餓的少年,艱難地將他放回了收銀台後的座位。
創造世界的神……祂肯定是慈悲而偉大的,祂在每一個人、每一條因果線中穿行,給無數生命帶來了他們能認為的美好結局。
但為什麼,這個世界還是那麼糟糕?
還未熄屏的電腦屏幕上打著這幾句話,桃覆先是一愣,而後又像是滿足了自己在人間最後的願望一樣露出了笑容:
“因為世界啊,本來就是用各種各樣的悲劇構成的,所以,才會有各種各樣的奇跡……才會有各種各樣的惡意。”
小家夥這樣說著,他緩緩閉上眼睛,撥通了熟悉的三個數字,就像過去看著大舅舅死去時按下的號碼一樣——
“您好,我用老鼠藥殺了幾個惡人,可以逮捕我嗎?”
在最後一個字被道出的時候,“哢”的一聲,眼前的屏幕便徹底消失在林晴冠的眼前,仿佛剛剛所看到的一切,也不過是場噩夢而已。
虹色的光輝在雪中彙集,最後在小少爺的眼前重新繪成了一扇大門,一切都顯得那樣的不真實,而隻要推開門,這些就會被自己儘數遺忘。
令牌的筆尖被收起,變回了原來發卡的模樣,被林晴冠重新彆到了頭上,他張開嘴,可連話都沒有說出,眼淚就先一步掉了下來:
“願您可以與他重逢,桃覆先生。”
他沒有推開這扇門,隻是閉上眼睛,將那些“曆史”全部刻入了自己的身體、血液之中,而下一秒,腳下的雪地便又一次開始崩隕……
小少爺閉上了眼睛,在那也許自己永遠看不到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幻夢之中,已經成年的桃覆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他穿著一件風衣,過長的衣角在雪地上留下不深不淺的痕跡,耳後的褐色羽毛已然成長為了一對小小的翅膀,仔細去嗅,好像還可以嗅到梅花的香:
“初次見麵,樂棠先生。”
林晴冠聽見他這樣說道,而下一秒,有一個更為稚嫩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回複道:
“好久不見,桃覆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