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晴冠與陳初不約而同地感歎道,身為旁觀者的帶著點無可奈何地笑意,而比較圓滾滾的那位……他像是麻木了一樣,連臉上的笑容都顯得有些不自然。
打開大門,外麵也正如顯示屏上所看到的那樣,雖然沒有人在,但是有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盒子。
“在第二天早晨,家裡收到了一盒快遞,一個包裝普普通通的盒子。”
林晴冠想起了先前“倒仙小姐”所說的話,他下意識地向前靠近,又非常自覺地拿起了筆,試圖記錄下這關鍵性的一幕。
而圓滾滾的少年沒有說話,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有點……可以說是“懼怕”,但他卻仍然咽下一口唾沫,將大盒子拖進屋子。
盒子裡頭裝了什麼?
問題的答案也隻有打開後才知道,兩個孩子齊刷刷地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盒子上的膠帶——
下一秒,腐爛的肉製品所散發出的惡臭,順著打開的縫隙溢出,光是站在旁邊,就令人想要乾嘔。
好家夥,不會真有人寄了一罐鯡魚罐頭來吧喂……這情況不對勁啊!
林晴冠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又秉持著記錄員該有的態度,視線猶豫而緩慢地朝箱子裡頭看去——
那裡麵是一隻……一堆死老鼠,黑色的毛發被血液浸濕再乾掉,一簇一簇地直立起來,最後又因為皮肉腐爛而脫落,堆積在細碎的白骨上。
光是一眼,小少爺就下意識地捂住嘴,反胃的感覺一遍一遍地衝刷著咽喉,酸水湧到了口腔,最後又被他給硬生生地咽回了胃袋——
什麼喪天良的狗東西寄這種東西!
生理性的眼淚從眼眶裡溢出,接著被他胡亂地擦去,在此刻,這家夥心裡那些聖母的想法已經被儘數拋去,隻剩下一堆不能播出來的臟話。
不過罵歸罵,雖然心裡麵已經有了“這裡麵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的預期,但在真真正正地看到這影響了現實生活的網絡暴力後,在憤怒之餘,林晴冠隻感覺到一陣乏力。
雖然現在有很多人都曾對自己說過,自己現在所做的記錄,對於這麵鏡子中的人們,已經算得上一份難能可貴的“奇跡”——
但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對於無法改變這一切、無法減輕他們的痛苦,最後才不得已做出的次優解:
“陳初……先生。”
不知出於何種心態,一直沉默著的林晴冠,最後終於還是選擇開了口,手上的筆也因為緊張,被捏的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圓滾滾的少年聽到對方的話,這才像是終於緩過神來一般,用自己最輕的力度將紙盒合上,像是怕驚擾了死去的老鼠們,打攪了它們漫長的夢:
“怎麼了?”
他低聲說道,又抱起這巨大的紙盒子,將它們抱到門外,抱進了剛好停在這一層的電梯裡。
林晴冠雖然不知道陳初要做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身為旁觀者的自己會被對方看到,但猶豫幾秒,他最後還是選擇跟上了對方的腳步,並老老實實地記錄下這一切: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記錄不了這些故事了,如果有一天,我的個人情感開始泛濫,最後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一心一意地記錄你們的故事……”
“你們會恨我嗎?”
話音未落,電梯裡的音樂聲便停滯下來,伴隨著一聲清亮的女性機械音,電梯門就這樣緩緩打開。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來到來到了樓道外麵,幾片枯黃的葉片被風吹來,最後又卡在牆邊,怎麼都沒有辦法越過這高大的障礙。
陳初明明是第一次與林晴冠交談,但表情看上去,卻像是在麵對一個自己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帶著幾分肉眼可見的溫柔:
“我想,晴冠應該也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吧?如果說不恨,那肯定是騙人的,如果說您真的有一天放棄了記錄這條路,我們肯定還是會對你抱有一點點的恨意。”
“但是,您願意幫我們也隻是因為情分,這不是您的本分,您的職責,我們也沒有理由去仇視您,如果說給予希望、給予奇跡本身是錯的,那世界上也應該會有很多人會倒在黎明前線吧。”
一整箱沉甸甸的死老鼠,一箱子被積攢了許久,最後又被輕而易舉付諸於實踐的惡意,光是看著,就足以讓人驚歎收集這些東西需要付出的毅力。
陳初沒有表現出對這些老鼠屍體的厭惡,他隻是帶著這些小家夥們走到垃圾桶旁邊,戴上早就準備好的橡膠手套,接著打開箱子——
老鼠毛發的觸感,在過去林晴冠自然是沒有接觸過的,但當他親眼看著陳初把老鼠們從箱子裡“倒出來”,再一隻一隻地放回去時……
腐爛的臭味混合著刺鼻的腥味,再加上有些老鼠因為運輸過程太久,四肢已經與身體完全分離,皮肉也想罐頭裡的肉塊一樣一碰就散,老實說,畫麵還是太“震撼”了些:
“所以陳初先生想要做些什麼?安葬它們嗎?”
因為一隻手要握筆寫字,另一隻手還要拿本子,用紅線吧……又有點不太尊重人家,到頭來,小少爺壓根騰不出第三隻手,去捂住自己脆弱的鼻子。
好吧,事到如今,林晴冠還是隻得忍受著這股子惡臭,老老實實地進行這份讓人有些自我懷疑的本質工作。
麵對這不算正式的“采訪”,陳初並沒有表示出多少的不悅,他在把老鼠們放回箱子的時候,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好像完全聞不到這股子惡臭一樣:
“晴冠應該也相信吧,任何生命都應該得到最基本的尊重,所以對於這些死掉的老鼠先生還有老鼠小姐,至少在它們被焚毀之前,可以以最舒服的姿態離去。”
“這也是你過去教給我的……也是您在這個世界,教會我的道理,晴冠。”
最後一隻老鼠被放回了箱子,明明看上去這麼大的紙盒子,也隻能剛剛好裝下這些死掉的生命。
林晴冠皺著眉頭寫完最後一個字後,他又思考了一遍“自己會不會因此患上鼠疫”這個問題的可能性,到老鼠案件結束,他才後知後覺地品出“陳初”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呃……我們以前,難道有見過?”
說到底,自己也隻是一個旁觀者,還是一個和陳初從未見過麵的“旁觀者”,所以為什麼一個局中人,一個普普通通的演員,卻可以看到觀眾的存在?
啊哦……情況好像有些不對?
當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少爺已經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然後緊接著,隻見“陳初”慢條斯理地脫掉手套,又慢條斯理地“扒開”自己的皮肉——
是的你沒有看錯,這個圓滾滾的家夥居然像脫衣服一樣,把自己外頭的“皮肉”給脫了下了,露出裡麵的衣服,還有一隻林晴冠無比熟悉的紅色風箏:
“哥,有一段時間沒有見了,有沒有想我呐?”
對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的風箏高高拋起,明明沒有什麼風,它卻自然而然地停滯在空中,甚至還隨著線條的拉長而越飛越高,就像魔術一樣。
見到了自己可以說“朝思暮想”的人,林晴冠第一感到的情緒卻不是喜悅,反而是難以描述的“心虛”,就好像對方隨時都會看破自己的想法一般。
他沉默著後退幾步,但還沒來得及走出幾步路,自己便被數根極其纖細的線條纏住了身體,就像過去的自己所做的一樣:
“攬……言,你想乾什麼?”
本來完整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崩散成幾個殘缺的段落,可即便如此,林攬言也依舊可以聽出他想要說什麼。
紅瞳少年隻是笑著將右手背到身後,又將自己左手的五指輕輕收起,自己的哥哥就這樣仿佛無力地提線木偶一般,被拉到了他的麵前:
“我們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地聊過天了,哥,可以陪我看完陳初先生的故事嗎?”
“可是錢芷瑟她們……”
聽到彆人的名字,林攬言的神色頓時陰沉了許多,就像是被搶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詭異的黑氣。
他沒有做什麼,隻是將纏繞著細線的左手輕輕一翻,少年就這樣被拉到了自己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愈發接近,林晴冠甚至可以聽到對方悸動不已的心跳聲——
但是下一秒,他發現攬言張開了雙臂,將自己仍然在發顫的身體輕輕抱住,就好像自己下一秒就會消失一般:
“我隻是想讓哥哥開心……所以,把自己關進了羽枝鏡裡……我隻是不希望哥哥會像以前一樣,留下我一個人……不希望哥哥消失……”
“哥,晴冠,陪我走下去……不要殺死自己,不要一直,一直這麼累……如果我消失了,晴冠還是很難受的話,我感覺自己也會……也會……”
明明這孩子都已經比自己還要高處一個頭了,可撒起嬌來,卻仍然像隻毛茸茸的大狗狗一樣,就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
那麼作為哥哥,自己也有必要儘到自己的責任,照顧好這個小家夥:
“哥哥也知道,我們攬言是個溫柔的孩子,特彆,特——彆的溫柔,就是因為太溫柔了,所以才會因為不想讓哥哥難過,所以把自己關進鏡子裡……哥哥也是知道的。”
“哥哥也特彆高興,可以看到攬言長的這麼大了,以後也可以照顧好自己了……我也找到自己的目標,自己的使命:記好這些被彆人拋棄的曆史,留下一段可以讓彆人知曉的記錄。”
少年的皮膚與肌肉被細線切割,變成幾塊仍然溫熱的肉,不管怎麼樣,都沒有辦法再一次拚接起來。
他勉強撐起林攬言的臉頰,用自己最為深重的力度,與自己憧憬著的、戀慕著的,乃至於仇恨著的對象,交換了一個帶著苦澀的吻:
“哥哥會想辦法記好這些故事,也許要花一年、兩年,很多很多年……但是哥哥也相信,隻要哥哥繼續做下去,總有一天,這些曆史會被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人知道——”
“到了那時候,哥哥就會陪著攬言,一起度過剩下的生活,即便……哥哥仍然對你抱有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即便……我知道這份妄想也隻能停留在妄想的階段。”
少年的聲音逐漸模糊,林晴冠緩緩閉上了眼睛,心裡頭想著“這是什麼草率的結局”,手上又輕輕搭住了林攬言的小指,感受著這份仿佛唾手可得的溫暖。
恍惚間,他感覺到,有一根細長的線條纏上了自己的小臂……
“我們之間的故事總有一天會結束,晴冠你聽我說完……我們的故事不可能以一個歡樂的結局收場,這是我們用魔力也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包菜一樣的宇宙,我也知道,它總有一天會徹底崩塌……我知道這些世界的真相……”
“晴冠?”
“骨熾,你知道嗎?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如果整個宇宙最後都難逃一死,如果……我身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存在,都沒有辦法為我所愛的人創造出一條逃生的路,那也太愧對於這個身份啦……”
身體開始變得愈發輕盈,林晴冠在朦朧半醒間,又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白色塔樓,看到了那迫近的赤色流星。
那可以用“美麗而壯觀”來形容的天災,帶著極其灼熱的溫度,仿佛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儘數焚毀一般——
“我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一件事啦,我親愛的旅行者先生……我很開心可以在這無限的輪回中遇見你,很高興可以為你創造出一份奇跡——”
這個世界很大,曾經燦爛活過的事物,也將永遠生生不息,也許總有一天,我們注定要麵對一個死亡的定局……
但是,我們所留下的記錄,會為後人們留下一條通往未來的道路,任何曆史,不管痛苦還是悲傷,不管喜悅亦或是快樂,隻要它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它就值得被人記住。
“骨熾……先生,我很開心可以在生命的最後保護你,我也很開心……很開心可以像一個真正的長輩一樣,擁抱你……”
與自己幾乎可以說一模一樣的聲音,從白塔的頂部逐漸傳來,從高空墜落的林晴冠先是一愣,又掙紮著試圖看清那發出聲音的人——
但很可惜,還沒來得及看清,無比熾熱的火焰就這樣燃燒了這具身體,當小少爺再一次睜開眼睛時,他才發現已經回到了禾萬秢身邊。
手上的本子和水筆仍然沒有變化,自己也完完整整地靠在牆上,沒有被什麼不可見的細線勒成幾個帶有溫度的肉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骨……熾……”
不知什麼意思的詞彙下意識地從口中道出,少年不由得有些愣神,他砸吧了下嘴,像是剛剛睡醒時會出現的怪味又在突然間充斥了整個口腔,那滋味實在是稱不上好。
所以說,剛剛看到、聽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看著身邊仍然注視著局中人的禾萬秢,林晴冠的視線又緩緩轉向外頭那仍然在不斷搜刮著一切的沙塵暴。
然而,就在他準備行動的時候,小少爺又突然發現,自己的小指好像碰到……更準確的說,是好像連接著什麼東西。
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當林晴冠將手指移到自己麵前時,好家夥,一股子惡臭就這樣自然而然的侵入了鼻腔——
他忘了自己的紅線還連著那隻綠化帶裡的死老鼠啊喂!
刹那間,周圍的氣壓瞬間低了許多,就好像有東西在吸收周圍的空氣,就像準備放出一波動畫裡頭不知道什麼氣功的架勢,光是站在旁邊,就足以感受到這股威壓。
禾萬秢見這傻小子半天沒有反應,正準備拍拍人家的肩膀,試圖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結果好家夥,這不湊不知道,一湊又湊出個“不知道什麼氣功”出來。
刹那間,天旋地轉,無數塵沙席卷而來,仿佛兩大台風不約而同地彙聚於此,本就看不清楚的天空,也愣是被這架勢“嚇”出了一片漆黑——
“啊……”
恍惚間,兩名局中人像是突破了次元壁的障礙,似乎聽到了一個略微發顫的男音,帶來了天地異變一般的征兆。
“哈哈……”
接著,好家夥,又是一個女性的聲音,聽上去還和其中一位局中人的音色相差無幾,但是明顯多了些許顫抖的意味,聽上去多少還是有那麼點嚇人。
而就這一刻,那兩大“台風”也終於交彙,在幾乎撕裂了次元壁、震碎了物理定律、嚇退了沙塵暴的高分貝尖叫聲中,兩位局中人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啊啊啊啊死老鼠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