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初死去的那一天,陽光不燥,涼風正好,他看著自己沒有起身的身體,回憶著自己零散而不連貫的空白記憶,心裡殘留著的,也隻剩下無邊的不安、不甘。
他而下一秒,少年的身體坐起了身,帶著隻剩下靈魂的陳初一同走出了房間,臉上帶著威脅意義的笑容,將恐懼填充進了男孩空空如也的心臟。
在屋外,他看到自己變成了紙偶的父母,看到桌上熱騰騰的飯菜,看到已經已經與記憶中大相徑庭的裝飾,看到更多,更多可以說匪夷所思的畫麵。
但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往往都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麼真實:
原本碗中的食物,從粘稠的白粥變回了幾個泡了水的穀物種子,而碟子裡的鹹菜,也不過是幾個切成條的植物根莖,老實說,光是看著,就完全沒有令人吃下去的欲望。
陳初沒有敢去看自己身體進食的過程,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些東西是怎麼樣順著自己的喉嚨,滑入胃袋時,又會是什麼樣的觸感……
到了最後,他隻能捂著嘴巴,看上去極其狼狽地跑到陽台上,試圖通過窗外的風景來止住自己反胃的感覺——
屋外沒有現在這樣的黃沙漫天,天空隻被仿佛無邊無際的血色覆蓋,但那雙沒有人穿的水晶高跟鞋卻仍然放在角落裡,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那是給誰穿的?
陳初蹲下身,可能這個年紀的孩子,仍然對於亮晶晶的東西充滿了好奇心,更何況是這樣一對美麗的物什,他伸出了手,可指尖卻徑直穿過了水晶鞋,隻抓住一團空氣:
“這是我的遺書,陳初先生,希望您不要這麼早發現我的文字,也希望……您可以記住我的故事。”
是的,過去的回憶追上了陳初,那是關於自己的一位友人,他已經忘記對方姓甚名誰的女性,在盒子裡留下的一封遺書。
遺書很皺,就像被人揉成一團的廢稿,即便上麵還塗改了很多東西,但最後還是磕磕絆絆地把自己想要道出的話語描述清楚:
“生命是每一個人,每一個曾活著的人,被上帝給予的禮物,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描述……但是,我真的很渴望,可以擁有一個健全的身體,希望我的生命不用因為這些該死的遺傳病,凋零在這個年紀……”
“我不理解那些漠視生命的人,我也憎恨那些將自己健全的身體,一遍又一遍傷害的疤痕累累的人物,憑什麼他們隻是因為那些無聊的病而傷害自己?”
“憑什麼想要活下去的我……隻能得到這樣一具殘破的身體?”
剩下的字眼,因為紙張的磨損嚴重,已經看不出來寫的什麼,但是陳初可以感覺到,過去的自己曾看過遺書接下來的內容——
但那所寫的東西……又會是什麼?
想不明白,也無法理解,陳初不明白為什麼,憑什麼這封遺書的作者,要將彆人承受的痛苦訴說的那麼輕而易舉?
憑什麼他們所付出過的掙紮、他們所遭受過的傷痛,隻是這樣簡單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被儘數否定?
隻有真正經曆過的人……隻有真正做到與這些人感同身受的人,甚至,隻有仍然堅強活下去的那些人自己,才有資格評判這些該死的傷痛。
陳初最後還是沒有將水晶鞋拿起,他也不願再看到,這些充斥著極多個人色彩的“遺書”,即便對方可能已經離世已久。
回到飯桌前,少年已經麵如菜色,他看著桌上這些勉強可以被稱作“食物”的東西,視線又不自覺地轉向身旁的自己——
哈……這家夥還是,不招人喜歡的角色,如果沒有這份過於死板的好運,我果然……果然還是,隻能夠孤身一人。
一碗穀物的種子連湯帶水地被眼前的自己吞入腹中,桌上的植物根莖,還有幾塊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肉也被放入口中咀嚼,牙齒交合的聲音一下一下,令人生厭:
“我吃完了,我去上學了,再見。”
對方……或者說,自己的聲音如此說道,陳初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的聲音已經難聽到了這種地步,連看向那人的視線,都逐漸被這些雜亂的聲音模糊。
必須跟上去,他下意識地認定了這個想法,在對方將破破爛爛的書包背起,在對方走出家門之前,少年便先一步來到了屋外的走廊。
那應該可以說,是陳初在短暫的一生中所聞到過的最為難以忍受的味道。
烹調過的蔬菜與肉類堆積在地上,又被微生物分解、發酵,最後與廉價香精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發出一股極為濃重的酸腐味道,光是小酌些許,就令人腦袋發昏。
沒有猶豫,陳初當即就把自己下半張臉死死捂住,即便現在隻不過是虛無縹緲的靈魂,但他仍然一副生怕把臭氣吸入鼻腔的模樣,還險些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
而這樣的痛苦並沒有持續多久,在他兩眼一黑,徹底昏死過去之前,那個一直收拾書包的家夥終於走出了家門。
電梯就停留在本層,不多不少剛剛好二十層,一人一魂自然也是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當即就跟那百米衝刺一樣,硬生生地擠進了電梯這小小的空間中。
可能因為油漆未乾的問題,也可能是為了防住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電梯內部被一圈木頭欄杆給嚴嚴實實地圍著。
可即便如此,陳初也依舊從木板的縫隙裡,從彌漫滿間的油漆氣味之中,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那是幾個狐狸圖樣的麵具,在白熾燈光所照不到的地方上,閃爍著詭異而耀眼的光芒,使人身體止不住地發顫。
不知為何,少年明明都變成了飄渺的靈魂,明明不該被物理學的規則束縛,但每當他試圖靠近時,一股幾乎可以說“灼熱”的溫度便硬生生地彈飛了自己。
幾次下來,這下倒真的成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沒有窺見外頭的景象不說,還惹得自己一身的傷,也是夠倒黴的。
電梯沒過多久便到達了一層,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自門前響起,陳初的身體也不緊不慢地走出這狹窄的空間。
背著的書包就好像沒有拉鏈一樣,每走出幾步,寫滿東西的紙頁便不由自主地掉出許多,在遠處看著,仿佛下起了一場帶著溫度的雪。
陳初撿起其中一張,試圖依靠自己為數不多的知識,去解讀出這上麵寫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很可惜,他仍然失敗了,自己所想起的,隻有那些關於“遺書”的記憶:
“為什麼你明明那麼幸福……為什麼您擁有這麼多東西,卻還要搶走屬於我的東西?你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資格去奢求那麼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