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過一個家。
一個溫暖的、不算貧瘠,但也稱不上家境優異的家,父母整日整日地為了家庭奔波,但一定會抽出時間,陪我吃上一頓晚飯。
那時候,我記得父親啊,會找出一瓶開過封的廉價紅酒,給自己倒上剛好鋪滿高腳杯杯底的量,打算小酌一番。
而母親也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從而和父親大吵一架,她會往自己做的提拉米蘇裡加上滿滿的奶油奶酪,烤好的手指餅乾粘上數量嚇人的咖啡酒——
不過,嘿嘿,媽媽雖然偶爾會搞這樣的惡作劇,但我是個山豬舌頭,也品不出個一二三四五來,我隻知道,那份提拉米蘇特彆、特——彆——好吃。
當任琳女士找上門的時候,我其實有些驚訝,畢竟這位高層人士,這樣英姿颯爽的女性,我隻在電視上見過,隻不過我也沒想到,她的一隻眼睛上居然蒙著紗布。
那天她與我的父母聊了很長時間,長到提拉米蘇被我偷吃了近一半,長到我的作業也寫完了一部分,甚至我還找保安叔叔完成了背誦,他的字不如爸媽好看……
一直到電視裡的肥皂劇快要播完,房間裡終於傳出了爸爸的哭泣聲,媽媽則一臉憔悴地把任琳女士送到了門口,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
大家都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我很清楚,爸爸隻有在提到我的時候,才會哭的像個小孩子,因為我的病……
但是,我也知道,他絕對不會因為我,而傷心多久啦,因為爸爸也知道,眼淚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他寧願用自己的雙手為我創造一份奇跡,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的事情上……啊啊,話又扯遠了,總之,很高興您願意記住我們,可以再聽我講講話嗎?
如果您願意,真的太好啦,那麼,我就繼續說啦。
在任琳女士走後沒過多久,我的母親就離世了,當然,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因果關係,媽媽隻是在工作的時候分了心,從高處摔進了滾燙的鐵水裡……
她的頭發被儘數燒成灰燼,她的皮膚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她的骨架也因為重力的關係,硬是摔碎了幾根。
您應該……我是說,應該很難想象吧,就是,在好不容易從鐵水裡撈出來的時候,我看到的,隻是剩下的一些殘渣,殘渣!
我甚至連看到她最後一麵的機會都沒有獲得,也許您會覺得,這一切聽上去太過於戲劇化,但這是切切實實,發生在我身邊的“死亡”——
而見證這樣的死亡,我是第一次,但它也絕對不會是我見證的最後一次。
我和父親回到家時,空蕩蕩的房子裡還亮著燈,媽媽昨晚做好的提拉米蘇,我們三人還沒有吃完。
她藏在電視機下抽屜裡的私房錢,還沒有被本人花出去,就去到了父親的手裡,換到了一塊還算不錯的墓地,還有一個像母親一樣精致的骨灰盒。
“爸,為什麼你不哭了?”
看著用雙手撫摸婚紗照的父親,我最後還是沒有忍住,開口向他問道。
可能是因為我太過於“童言無忌”,也可能,他也察覺到了,我這個第一次做孩子的人,對於母親依舊沒能消退的依戀,父親沒有說話。
那個過去一直喜歡哭泣,然後在哭泣過後繼續站起來的人,現在已經將“流淚”這個過程吞入腹中。
他隻是用自己布滿鉛筆痕跡與幾個小繭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他的手是那麼瘦啊,幾乎瘦到了讓人覺得病態的程度,而就是這樣纖細的人……
就是這樣、這樣纖細的人,現在又要硬逼著自己不哭,硬逼著自己開始堅強,因為他現在,也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可以與自己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著走過下半生的人已經消亡,即便他生來為人也不過是第一次做父親,沒有模板參考、沒有長輩指路,更沒有旅伴依靠——
那麼他隻能這樣……隻能這樣跌跌撞撞地前進,跌跌撞撞地帶著感受不到疼痛的我,在人生的長路摸索:
“因為爸爸是你的父親啊。”
我聽見男人這樣說著,抱住了總是包紮著紗布與創可貼的我,他甚至不敢用力,不敢將我緊緊抱住,因為感受不到疼痛的人,脆弱的仿佛一張白紙。
我原本以為,在悲劇的連鎖中,命運至少會讓我再多感受一些溫存的幸福,因為就像因果論說的那樣嘛,隻要承受了相應的苦難,那也可能獲得短暫的幸福——
也許一年,也許半年、也許……隻是短短的一個月,可以讓我去為自己療傷,或者可以讓父親從陰影中走出來,我不奢求可以獲得像過去一樣平凡的幸福——
可是、可是至少,讓我“普通的幸運”再消失的慢一點啊……至少我也不想要在這樣的生活中,漸漸地把自己本來擁有的東西給弄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