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過頭,好奇心在不斷驅使著身體去偷聽,而事實上,我也真的那樣做了,可接下來所聽到的一切,現在想來,也隻能讓我止不住地苦笑。
“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錢的問題,任女士我尊敬您,也認可您信仰與夢想,但是這太不可能了!“
“侯燈才六歲,他甚至連字都認不全!怎麼可能馬上就懂大學才教授的知識?而且說實話……”
先發言的是一個男老師,姓方,和爸爸一個姓氏,他講的課與概念很有意思,就像在聽繪本上的童話故事——即便我仍然聽不大懂什麼“靈魂與碗的研究”,以及“微表情與心理學入門”。
“所以,方老師,你想說什麼?他可以努努力,然後跟上去……雖然聽上去有點急性子,但是我相信侯燈這孩子。”
“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說實話……他有點傻,平常一個小孩子花半小時理解的東西,侯燈這孩子要花一個半小時!您真的要這樣做下去?”
談到這裡,方老師的情緒明顯變得更加激動,我甚至可以聽到他的腳狠狠跺在地上發出的巨大聲響。
但是任女士並沒有感到不愉快——即便這隻是我的猜測——我把半個腦袋悄咪咪地探出房門。
走道很暗,雖然這裡並沒有環境太臟或者沒人打掃這樣的問題,但是我總感覺有什麼蟑螂或蜘蛛會在天花板上來回穿行。
而就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我看到任女士笑了,像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她的背也因為這接連不斷的大笑而彎曲。
“女士,我是認真的,他應該在這個年紀應該在的幼兒園或者小學裡讀書,並且塑造一個正確的三觀,而不是去看這些難懂的書……他還是個孩子!”
看著任女士如此“瘋狂”的行為,方老師比起不悅,更像是一種……不解,對這樣瘋狂行徑的不解。
“我需要一個完美的孩子,我給了他一個全新的生命!是我拯救了他,是我讓侯燈……讓這個沒有名字的家夥有了新的生活。”
“這是我為他做下的最好的選擇,這也是為了我與他,還有這個世界所因此而迎來的改變!”
“我承認……他是個工具,一個用完就丟的工具……但是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靈魂有無限的可能!我相信他的靈魂會創造出無限的光彩。”
工具?
工具……
原來……是這樣的嗎?
什麼救贖,什麼“光芒”,原來都隻是一個笑話啊,我明白了……
我其實真的,真的有在努力了,努力去看書、去理解那些東西,我不知道什麼破碗什麼靈魂,甚至是這個惡心的世界我也不想理解和拯救!
我隻是想要一個家,普通的家……
如果這個願望都沒有辦法實現……不,不對,我的願望,我真正的願望是什麼?我在這個惡心的世界上,一直苟延殘喘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到遇見你之前,我想要繼續在陰影裡活著……想要在某個角落裡,在任何人,任何生命,甚至是任何靈魂都無法看到的地方……見到爸媽。”
有個聲音在我的耳邊念叨個不停,他在告訴我一件事,一件我早就應該去做的事——離開這裡。
我要離開這個虛假的“家”,我一直都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被世人唾棄,被眾生厭惡的利己之人……所以我應該離開。
“我還要這樣多久?侯燈先生……我還要、還要無私奉獻,傷害自己到什麼時候啊?請回答我……”
我會回答你,方殷先生,我最為重要的朋友,我的半身。
誰都不必來拯救我。
誰都不必把我從陰影裡拉出。
誰都不必花費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愛我,我也不必去愛任何一個人……
我不需要一個家,我也不渴求一個登上天堂的機會,我的身體會在空氣中腐爛,我的靈魂也會在詛咒中消融,但是這是件好事,僅僅隻是對我而言……是件好事。
雨已經停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偷偷從房間裡跑了出去,又是怎麼來到那條被陰影籠罩的巷子裡。
隻是,當我看到頭頂上被水泥石磚與無數電纜勾勒出的狹窄天空時,我感到無比的放鬆。
這應該就是故事裡頭所謂“背德”的快感?算了,與其糾結這些事情,倒不如去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城市裡的夜空總是這樣,被遠方的霓虹燈光與喧囂聲響染上了一片濃重的緋色,那裡沒有什麼星星,月亮也被染滿汙濁的雲藏於身後。
我乾笑幾聲,腦海中又不斷浮現出以前父親總會和自己講的那些故事,即便這聽上去可笑又無聊,但是我仍然放任這虛無縹緲的思緒逐漸擴大,最後將自己吞沒:
“人啊,對黑暗的恐懼往往來自於未知,來自於不確定性,他們害怕自己會在黑暗之中丟掉性命,更恐懼於書中的存在的那些牛鬼蛇神們。”
“可說到底,這僅僅隻是因為暈輪效應與根植於身體深處的本能在作祟,如果怪物有一張俊美的臉,任何人都樂意死在這個溫柔鄉裡……我親愛的孩子。”
“爸爸不是什麼有文化的人,不能給你取名字……我沒有那個資格,但是我希望你記住,黑暗裡不一定是危險,你也沒有必要害怕。”
“故事裡的仙鏡、精靈、還有你想要見到的獨角獸,你都會在那裡看見……請相信父親最後一次。”
“要去相信,生活充滿了希望。”
希望……嗎……
我咀嚼著那些聽上去沒有道理的話語,即便孩童時期的事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但是母親的病逝、父親的身死,還有自己是如何被“流放”到這座令人反感的城市,以及這幾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
要相信希望,要相信即便是身處黑暗,隻要不停下腳步,隻要跨越那遙不可及的山巔與大海,隻是尋找到,哪怕一分一毫的署光——
終有一日,我們會到達那陽光普照之處,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始終這樣堅信著,堅信著……
在父親母親雙雙離世之後,我的生活便被徹底改變了,在村子裡,被同齡人侮辱嘲笑,被大人們當作笑料談資,被有領地意識的混混恐嚇毆打——
可最後,僅僅隻是為了這一句話,為了可以在某天心安理得的見到爸媽,我苟且偷生,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我從不偷盜,甚至厚著臉皮,去向親戚討要一個當鐘點工的機會。
但是在最後呢?
在最後,我被趕出了這個村子,趕到了這座繁盛城市的邊緣,我的宿命……估計也隻是在某個陰影中悄無聲息的死去吧……
我的命運本該如此,如果我不曾見過光,如果我不曾渴求過所謂“救贖”,甚至……如果我沒有活到現在,我也許會過的更加開心,更加愉快。
“如果沒有遇到過你,就好了……我不想再堅持下去了……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可以在沒有任何影響的情況下死掉……”
“我是誰?叫什麼名字?這應該不重要吧……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死在了城市陰暗的角落裡,這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應該成為一件大事。”
無名之人閉上了眼睛,他曾追逐著光明,向往著光明,即便自己那生命的姿態無比醜陋,他也仍然會為了那一句宛若詛咒一般的話語而苟且。
故事中的夜鷹天生醜陋,他對傷害生命而活這一事感到無比絕望,於是他飛向天空,拚儘了全力,但是在最後,高高在上的日神與星座們都沒能繼續鳥兒一個容身之所。
向往光明的生命沒有了所謂的“家”,於是他展開了翅膀,於天空之中翱翔。
冰冷的凜冽的風不斷拍打著身體,仿佛在勸阻著他放棄,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容身之所,甚至企圖用肮臟的汙泥將雙粘下,成為泥濘中的造物。
但是他沒有就此罷休。
青藍色的火焰將羽毛燃燒,將雙翼炙烤,這個小小的生命最後成為了一顆閃耀著的星星。
他的靈魂超脫了生死的概念,他不再尋求光明,不再尋求所謂的救贖,他自己成為了光,成為了那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應該去死,我……知道,但是我怕疼……我不敢……誰都好……殺了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無名少年發出幾聲不大不小的嗚咽,他將身體融入陰影之中,企圖以此來逃避這血淋淋的現實。
但是很快,一個黑皮膚的女生發現了蜷縮著身體的男孩,可能是出於同情,也可能是出去單純的善意,她向那小小的身影伸出了手。
“你的……名字,是什麼?”
女孩的z國話有些蹩腳。
“方……殷,如果她沒騙我的話,是叫方殷……”
麵對女孩的問話,少年緩緩抬起了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怕了,我不敢去死,我還是,還是想要掙紮一下……再掙紮這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