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
“武什先生……什麼是成功?”
方殷看著手上那一張張堆積在一起的紙頁,黑色的墨跡與下麵簽好的姓名,在此時看上去卻是如此紮眼:
“安魂懺夜之主……真的會願意讓我們這樣做嗎?”
“神明是沒有感情的。”
唐武什輕快地敲下幾行看不懂的字母,目光偏移向自己身後的青年:
“我們所做的一切,不光是為了所謂的神明,更是為了實現我們身為“人”的願望,實現讓所有人的靈魂永存的願望。”
“所有人都想要實現嗎?所謂的永生的願望?”
方殷歪著頭,手上的資料一個沒注意散落了滿地。
出現斷層的記憶,與始終徘徊在自己身側的囈語,讓他不禁開始懷疑一件事——自己所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確”的嗎?
唐武什聽後,嘴角又開始微微上揚,像是在為自己實現的“夢想”感到慶幸,又像是在為世界上所有人的“祈願”感到沉醉:
“有些人啊,直到生命的終結,也無法割離自己的痛苦,無法忘怯自己的過去。”
男子這樣說著,解決完自己手上的“工作”後,又站起身,幾步上前,生出厚繭的大手搭住方殷單薄的肩膀:
“你可是我們的“少爺”啊,學會了那麼多的東西,也懂得召喚仙靈的咒語……當初那個沒有名字的孩子,現在也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啊……”
唐武什說著,又發出了幾聲意義不明的輕笑:
“你是我們現在最後的希望,“侯燈”先生,任茜望女士花了那麼多的心血——”
“但是你真的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方殷沒有像想象中的暴怒,他隻是漠然地拍開唐武什的手,眼裡已經沒有了光彩,又像是在開一個惡劣玩笑似的繼續說道:
“為什麼他們一定要死?或者,為什麼……我們也一定要去死?”
“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為什麼要被稱作犧牲?”
麵對這番言論,唐武什並沒有因為方殷的唐突舉動而感到氣惱,他攤開手,又撇了眼角落裡的監控攝像頭,露出笑容:
“他們是為了所有未來的人的希望而奉獻,就像戰爭裡的士兵,另外監控那邊可以用鏡子的能力抹掉,這你不用擔心……對了,還有一點你說錯了,我親愛的少爺。”
“我們一直走在永生的路上。”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青年不自覺得勾起嘴角,像是在嘲諷這身在棋局中卻並不自知的男子,又像是在為自己注定的未來而感到可笑: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武什先生啊,嗬嗬……”
故事的結局很簡單,任辭新因為這幾行短短的代碼而死在了手術台上,林審也因為這些更改而被“患者”的靈魂撕扯,最終成為了靈魂殘缺的植物人——
就像他的妻子一樣。
“所以說……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什麼都不知道,像個傻子一樣,在棋局裡自以為是地移動著……以為自己可以創造出所謂奇跡。”
始終都沒能從黑暗中走出的少年輕聲說道,他回憶著自己的過去,又將視線轉向倒在地上的林晴冠。
他上前一步,想要去將這個素未謀麵的“同族”扶起,但還沒能做出動作,這麵映出了無數“記憶”的鏡子便化為了塵沙,自己那滿布傷痕的雙手,也在不知何時沾滿了鮮血。
“方殷……呐。”
而就在這時,有一個熟悉的女聲於不知不覺中蒙住了少年的雙眼,那是自己曾經無比重視的人,那也是自己感到無比愧疚的人:
“我從來沒有後悔……沒有後悔與你……相識。”
“我隻是後悔,沒能把你從這份“祈禱”中拉出……我隻是,後悔一直這樣看著你,看著你一步一步地走進深淵,卻沒有伸出援手——”
“後悔自己隻是像一個觀眾一樣,讓你失控了……”
“你隻是想要一個家……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對嗎?你隻是……隻是等著我說這句話,對嗎?”
愛麗絲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方殷的臉頰,溫熱的晶瑩液體從眼中滑落,所述說的每字每句都帶上了無與倫比的悔恨:
“我知道自己是個無恥的人……我不敢做出選擇,我也沒有那個資格去拯救你……”
“但是啊,在現在,我很開心可以為你……為了方殷這個人做些什麼,即便這樣的代價是我的身死,我的……犧牲。”
記憶與此蔓延,仿佛潔白的羽毛輕輕落在了腦海之中,溫柔到像是吹撫青草的微風,在述說著一個生命的逝去,一段沉睡於身體深處的安魂挽歌……
少年染滿了鮮血的雙手向上伸出,他看到了一瞬微光,聽到了零散且慌張的腳步聲,嗅到了“靈魂”的氣味——
那像是凜冽冬日的午後,那被陽光親吻的逐漸乾透的衣物,散發著溫暖的味道……
“他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比起家畜和終會死亡的野獸,我們對於他們的處理,已經足夠溫柔且理性……這是為了所有人的未來而立下的誓言,這是——”
未儘的話語在黑暗之中斷裂,那雙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也隨之鬆開,方殷的眼前出現了一扇門,那獨屬於靈魂的溫柔味道也染上了泥土氣息,還有煙與酒的不詳味道:
“知道嗎?在國外,也就是我們現在站立的地方啊,蜂鳥是所謂的死亡相征……也就是,迎接死者的鳥兒哦。”
白色的獨白在周圍的墨色中出現,最後一步一步地染滿了空間。
少年呆愣地看著它們,而後轉過身,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女子正注視著自己,目光中的憐愛幾乎可以溢出身體。
“所以,你想要怎麼做?”
她一開口,所發出的卻是男人的聲音,那是曾經將自己稱作“少爺”的唐武什,那個曾經死在自己刀下,又被自己親手消抹了痕跡的男人。
他無比清晰的記得心臟那黏膩的觸感,記得那仿佛隻要一用力,黑色的血液便會從這小小的容器中噴湧而出。
記得其中一隻眼睛在自己的手上炸開,爆出令人不願回憶的汁液。
記得男人的頭在被切割之前,那絕望的無力的帶著濃重憤恨的話語……
“我不會放過你,少爺。”
男人這樣說道。
“我會輾碎你的骨頭,榨乾你的血液,啃食你的皮肉,最後砍下你的腦袋,撬開你的天靈蓋,杵爛你的大腦……用它當成我的水杯,記住這永遠的憤怒……”
“永遠,永遠。”
直到那個胖子的頭被自己用已經生滿鏽蝕的砍刀徹底斬下,直到自己的“良知”被那稱之為“理想”的祈禱,一下又一下地踩在腳下——
直到自己所做的“夢”,被無數的現實撕扯成碎片。
回憶與此結束,方殷瞪大了眼睛,恐懼與並不清晰的後悔被他一並咽下,少年竟露出了笑容,又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想要拉住這個曾經的“朋友”……
“殺了我……好嗎?”
“像你之前所說的一樣……輾碎我,接容我,啃食我,讓我的靈魂徹底化為灰燼……讓我的記憶,也一並被封存在鏡中。”
方殷閉上了眼睛,他本就破碎的靈魂也在此刻變得更加飄渺,仿佛是在迎接著死亡的到來,迎接自我的終末。
“不行啊,方殷……我們還不可以死。”
愛麗絲的眼淚從臉上滑落,她脫下長袍,身體在少年的眼前變作成一麵巨大無比的鏡子——
那上麵是一個小孩,在祈禱著自己消亡的小孩,在撕扯著自己的靈魂,以此去實現那不可知的“夢想”的小孩。
“這是我好不容易,用一次又一次嘔心瀝血的共情換來的經曆……這是用從每段記憶裡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凝聚而成的“夢”啊!”
林晴冠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仿佛在述說著一段漫長且沒有結局的反抗之路,他的靈魂帶著被人貫穿的哀傷,他的身體也終將於這場悲劇被切割成細碎的血沫。
“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不是麼?”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環住少年的身體,將自己靈魂最後的幾分力量也一並灌入齊中:
“我們的希望……可以記住我們的希望,可以拯救這被黃泉腐蝕的鏡中世界……甚至,救贖那些無名之人的靈魂。”
“他是我們的“同族”……他啊,也是我們的希望,把我的靈魂交給你,請讓這份希望,這份愛,能夠被繼續傳承。”
方殷的視線被溫暖包裹,即便身處於黑暗之中,他也依然對這份深重的情誼感到憐愛,惑到幸福……
然而來自黃泉長路的碧綠火焰又不知何時,將他徹底包裹,少年的皮膚被灼傷,氣管被焚燒。
方殷想要反抗,然而這脆弱無比的靈魂已然無法讓他做出任何動作,僅僅隻是閉上雙眼,便已經耗儘了他最後的氣力。
“我的油燈……我們的油燈,最後閃爍著的火光,會是金色的?碧色的?還是藍色的?而這樣的火光,會照亮怎麼樣的未來?”
“不……不,我會改變的……方,殷……把我的力量交給你,請你……請讓他,徹底殺死祂……”
“殺死……來自黃泉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