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來的某一天,在終末的那一刻終於到來的時候,身為有情感、有靈魂的“人”,又會在這彌留之際,看到些什麼樣的、醜陋亦或是美麗的光景?
已經過世了數十年的路孺教,那自然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再清楚不過。
骨刺少年在血海中伸出了手,將美夢的碎片吸入了體內,而就在這短短的閃念之間,他忽然記起了很多事。
比如那些人為自己所付出的犧牲,比如自己是怎麼樣在被讀心折磨的複雜情緒中,將象牙塔儘數飲下,比如……
比如,在自己臨終之前,那個記憶中的黑色的影子,所給予自己的一個擁抱。
不知道死亡與明天哪一個先來的恐懼,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苦楚,甚至是在蜂鳥飛進房間,靈魂從身體裡剝離的時候——
路孺教那無法控製的“讀心”能力,也依舊在將群眾們的惡意送入耳中:
“怪物。”
啊啊,為什麼隻是與其他人不一樣,隻是獲得了超能力而已,卻要被人們憑借著這份“特殊”而接受謾罵?
路孺教閉上了眼睛,像是為逝去之人懺悔,又像是為生還之人禱告,他跪在血海深處,任由著腥嗆的液體沁入皮膚,湧入胃袋,最後將雙手合十,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在這過於“漫長”的痛苦人生中,在父親因為我而下落不明的那一刻起,在虛假的記憶侵占了大腦之時——
我做了一個無法挽回的、辜負了那些亡魂的決定:
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體麵而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的,安靜地死去。
為了這個決定,我聽信了景櫟喑,也就是母親的安排,從封閉且黑暗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最後,我們將於殷顏鎮這個沒有多少人願意來的“小地方”,將自己的汙濁不堪的惡心靈魂,獻給我未曾熟識,卻也有過一麵之緣的“安魂懺夜之主”。
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路孺教對殷顏鎮的了解,僅僅隻有那則關於“鏡子”的新奇傳說,但是更具體的內容……
老實說,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沒有分毫的吸引力,即便自己正處於這個如花苞一樣青澀的青春期。
但是,當景嬌在知道了這場小小的“旅行計劃”後,她卻表現的出乎意料地吵鬨,說要跟著哥哥和媽媽一起去。
在路孺教的印象裡,小妹是個雖然嬌蠻霸道,但是卻比誰都要心細的姑娘,她來不會對那個儘是黃沙塵土的地方感興趣。
而且,如果她知道這場旅行的真麵目,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樣,估計連計算機都沒有辦法算出一個穩定的結論。
不過!不過,小妹是家裡唯一的希望……她還是個普通的孩子,她至少不能因為一個“怪物”而毀掉人生。
景嬌還可以活下去,還能擁有嶄新的未來,甚至還可以!可以……
“媽媽賴皮!哥你也說幾句啊喂!為什麼不讓我去?都說好了,我們三個人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你們要食言嗎?我討厭你們!我恨你們!”
路孺教的想法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他本來也以為自己足夠堅定——
但是當景嬌指著自己與母親,再用幾乎能刺穿耳膜的音量說出“恨”這個字眼時,一陣酸楚混雜著苦澀的痛意,卻在那個時候起,開始順著血液與氧氣,逐漸蔓延至全身。
最後,這份情愫就這樣,再也沒有辦法停下……
少年也曾試著想要用自己的能力,用自己曾經無比厭惡的“工具”,去窺探小妹的想法,就像過去一樣。
但沒過多久,他卻發現,自從他下定了尋死這個念頭後,這份原本不受控製的讀心能力隻能看到景嬌心裡最表層的內容——
比如對今天甜點的期待,比如對失蹤父親的思念等等等等……
沒來由的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征兆,就像是拖到了絕症晚期的病人,情況卻突然好轉的回光返照一樣。
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啊,透支著未來的健康,以此讓現在的“自己”享受些許時光的歡愉。
但是,對於一直期待著像正常人一樣的路孺教,對於已經沒有了明天的“自己”來說,這難道會是什麼壞事?
答案已經明晰。
在這聊勝於無的最後幾天,可以不用被其他人的心聲困擾,不用被迫背負著“怪物”的名號,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
如此美好燦爛的日子,一定會成為自己死前最後的,最為美好的時光!
然而,僅僅隻是因為,我享受了幾天的歡愉,因為這份能力的“突然失蹤”,因為我藏在心裡的小小私心,從而導致了那一切的發生。
甚至,自己在那個時候,已經用死亡一事脫罪,甚至想象著、想象著小妹還過著正常的生活!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樣愚蠢的自己——
如果當時,我可以攔住想要出門的父親,如果當時,我選擇背負著他們的犧牲與痛苦,堅定地活下去。
如果……如果在更早,我被他們摔死在小巷,而不被注射寄生蟲……
但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奇跡,也從來沒有如果。
我殺了他,殺死了路鑰漪,那個想要成為英雄的父親。
我毀了她,毀掉了景櫟喑,那個隻想要一個平靜生活的母親。
而她忘了所有,當時還隻是個嬰兒的景嬌,連父親的樣子都沒有記性,就將這一切都徹徹底底地忘記了。
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即便當時,枯落沒有救下我,“路孺教”這個存在也會在不經意間殺死某個人,就像是販賣詛咒的巫師一樣,殺死了數以萬計的生命,所以……所以……
對不起。
對這些因為我而引起的絕望連鎖,對這個因為我而被毀掉的幸福家庭,我能夠說的,隻有一句:
“對不起,我很抱歉。”
然後,我要做的,我能夠為此而做出的最為重要的贖罪,隻剩下一個我早以明晰,讓他們能夠的徹底安眠的祭奠——
獻出我的生命,消滅我的靈魂。
於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與覺悟,與靈魂捆綁在一起的,連路孺教自己都未曾深挖過的“回收”能力——
在踏上了殷顏鎮的那一刻,在濃重而悲哀的情感波動之中,開始逐漸不受自己的控製,最終於殷顏鎮,於這個染滿血腥與亡魂哭嚎的小鎮,舉辦了一場死傷無數的“血宴”。
記得,那大概是在旅館住下的第四個晚上,景櫟喑讓小妹安穩入睡之後,她便帶著“災禍的源頭”來到了廣場。
在那個夜晚,星星很亮,刮過沙原的風冷冽而刺骨,路孺教一直低著頭,禮節性地牽住了母親的手。
自己左臂上的白色幾乎覆蓋了皮膚,帶著些許的疼痛與癢意,雖然不會影響行動,但是也絕對不算好受。
那時候,所有的原住民們聚集在那麵巨大無比的鏡子前,他們手持一把用紅線捆成的銅錢劍,身著一身黑色長袍——
而在這條道路的儘頭,路孺教看到了一對無比紮眼的白色身影。
那一男一女兩個人都留著頭仿佛沒有瑕疵的純白長發,僅僅隻是站在眾人麵前,就足以給予所有在場者壓迫感。
路孺教咬著舌頭,儘可能地壓低了自己的呼吸聲,但是就在這一刻,他卻聽見一個自己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聲音: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丟下景嬌,丟下她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
骨刺少年不知該作何反應,隻是用自己空餘的手緊緊捏住衣角,兩隻眼睛死死盯著腳下一陳不變的塵土,連呼吸聲也開始變得愈發急促。
“你的生命是由我延長至今的,孺教,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我隻希望你做好了準備,不會對自己最後的決定後悔。”
路孺教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抬起頭,隻見在蒼白到仿佛沒有溫度的月光之中,有一隻通體漆黑的鳥兒扇動著翅膀。
它攪亂了細碎的點點星塵,最後落下了一根如同夜色一般深黑的羽毛,輕輕地落在自己手上。
“我想你是知道的,“現在”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幸福的,所以,活著,還是死去?我希望你想清楚。”
路孺教看著落於掌心的漆黑鴉羽,最後用力收攏了五指,將這脆弱的造物徹底捏成了幾段。
而在一旁沉默著的景櫟喑,見他沒有繼續向前走的意思,便彎下腰,湊到兒子的耳邊低語:
“請不要忘記自己過去做了什麼。”
“我當然不會忘記,“母親”,我隻是在想,小景如果在第二天醒來,發現我們都不見了……她會怎麼辦?”
麵對這個問題,景櫟暗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握著路孺教的手變得愈發用力,可當她再一次看到那兩個一身白衣的“仙人”時,一口堵於心中的濁氣卻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他們都是好人……我相信嬌嬌可以在這裡安全地活下去,一輩子……永永遠遠的待在這個地方。”
在聽到這個答案後,路孺教的眼睛下意識地瞪大,而在思索了一番,他又發出一陣極為瘮人的大笑,聽得一旁的群眾沒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為什麼她決定在這最後的日子裡,把景嬌這個不穩定的因素帶上。
為什麼那份“藏”得很好的旅行計劃,會被從不進父母房間的小妹找到。
為什麼這個嬌蠻霸道的小姑娘,會吵著鬨著要來如此荒蕪的地方——
其實仔細想想,就算這場“小旅行”不被景嬌知曉,在自己與母親在超過計劃時間之後還沒有回來的話,她一定會報警。
而當警方介入,並發現了這兩具完整的屍體之後,所有默許這場自殺的鎮民都不可能逃開關係。
最後的最後,為了讓自己重視的女兒成為孤兒,再加上不願讓自己信仰的教派就此覆滅……
景櫟喑早就把小妹安排進了這場計劃。
她早就把踏入這片黃土之上的、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人安排的明明白白,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中逃開。
自己幻想裡的、可以健康成長,無憂無慮的景嬌,早已經在自己決定尋死的那一刻起,便隻能是一場美好虛無的幻想。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母親……這就是,一切的真相啊,哈……哈哈,原來……奇跡真的是,不可能存在的,對麼?”
路孺教的笑聲變得更為瘮人,仿佛從深山老林靠著河的亂葬崗裡爬出來的,已經重度腐爛的陳年老屍一樣,連眼睛都還沒睜開便因為內部發酵而“嘭”的一下炸開。
周圍的群眾看著眼前的男孩,幾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一個沒忍住,後退了幾步。
而剩下的那幾十個“叔叔阿姨”,估摸著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他們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展現,隻是揮了揮手,示意身後的小輩們把麻繩和布袋送上來。
景櫟喑似乎是察覺到了事情不對,便主動阻止了鎮民想要施暴的行為:
“都殺了那麼多人了,真不怕安魂懺夜之主老人家顯神威了?祂可不想要一個屁用沒有的靈魂。”
“可是……”
群眾裡其中一個看上去較為溫和的婦人這樣說著,又意欲上前。
“我雖然入教不久,但也算是你們的祭品……那麼,身為“神仆”的我,難道沒有什麼資格與自己的同伴交流?”
景櫟喑厲聲嗬斥道,明明隻是個剛入教不久的新人,但身上卻帶著種奇異且強大的氣勢,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人給生吞活剝了似的。
那是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惡人”,在得知了自己時日無多後的最後的放肆,這些雙手染血的鎮民,對這樣的表情與氣場自然是再熟悉不過。
“五分鐘,請解決你的問題,女士,我們不希望出什麼亂子。”
正當眾人遊移不定的時候,鏡子前的那位白衣女子終於發了話,談笑間,兩把通透如同鏡麵的利刃又突然出現,懸掛於二人的頭頂——
這樣的物什閃著寒光,仿佛隻要說錯了一個字,它們便會沒入兩人的天靈蓋,奪去兩人的性命。
“好的,使者。”
景櫟喑收斂了自己帶有攻擊性的目光,又禮節性地微微欠身,而後蹲下身,兩隻手緊緊抓住兒子的小臂:
“你到底想乾什麼?鑰漪因為你死了,僅僅隻是因為那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他沒了命啊!”
“隻是像他一樣死去你都做不到嗎?隻是去死而已你都做不到嗎?啊!”
像他一樣、死去,像爸爸一樣,死掉……原來“讀心”隻是什麼無足輕重的事情,原來……
原來,我忍了那麼久那麼久的東西,在他們看起來,隻是什麼小事情?
“為什麼,媽媽,為什麼你會知道爸爸是怎麼死的?”
沉默幾秒,路孺教緩緩抬起了頭,他的雙眼已經盈滿了淚水,而隨著話語的道出,少年左臂上的白色斑點也愈發密集,仿佛有了意識一般,逐漸攀上了臉頰。
“我知道了、哈哈,我終於,終於聽到了啊……景櫟喑你知道爸爸的事,知道他一直在做的事情,甚至見到了他的屍體,與殺死他的人同流合汙——”
“現在,您甚至想要讓小妹參與其中,為什麼啊……”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路孺教的雙眼也逐漸被難以消抹的漆黑覆蓋。
他可以感受到,那些飄浮在空氣中的情感在自己眼前閃爍,比漫天的星河還要璀璨,也比痛苦的絕望,還要深邃——
“不是……我!我是不知道的!他們和漾心孤兒院沒有關係!他們……他們和鑰漪的死沒有關係……你一個怪物能知道什麼!你!”
景櫟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被扭曲,自己按在少年肩上的手,力氣也愈發深重,仿佛要將對方徹徹底底地按進黃沙之中。
而就在這一刻,一個清冷的女聲打斷了這場無聊乏味的家庭倫理劇:
“五分鐘已到,看來你們沒有解決問題。”
白衣女子這樣說著,又順勢將自己高舉著的手往下一劃,那兩把晶瑩的利刃便順著她的動作而飛速地落下——
“這他娘的不關你的事!碧池!”
就在景櫟喑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草率的命喪黃泉之時,已經泣不成聲的路孺教又以幾乎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抓住了那兩把衝自己與母親飛來的利刃。
掌心被刀鋒劃出一道極其唬人的深重傷口,可是卻沒有任何的血液從斷麵流出,但是仔細一看,那名白衣女子驚訝的發現,路孺教的手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再生。
這絕對超出了什麼正常人類的範疇,他身上一直被封印著的、那份來自黃泉的力量,在此刻覺醒了!
這不可能!
任茜望不是已經把那份靈魂清除了嗎?為什麼會在這種情況下爆發出來?
難道說……
還沒有等白衣女子思考出結果,一個反應很快的婦人便拎著麻袋,試圖將路孺教強行束縛。
可還沒有等她走近,已經徹底失去理智的骨刺少年便用手上利刃的粗柄,硬生生地插進了婦人的腹部。
一時間,後背的脊骨被不偏不倚地擊碎,皮肉被撕扯的詭異聲響回蕩在廣場上,即便是用人命做買賣的鎮民們,在看到這具幾乎能以淒慘來形容的屍體後,也忍不住產生了些許的懼意。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你殺了他……你們毀了她們……都是因為你們!都是!我要殺了……你們!”
路孺教不知道從哪裡借來的力量,他高高舉起手中的“杵”,連婦人驚恐萬分的表情都沒有欣賞,便狠狠地將她的頭顱砸了個粉碎——
腦漿與骨肉血水混合在一起,空氣中彌漫令人作嘔的味道,也曾有幾個人想要上前阻止,但是在看到這滿地的殘渣後,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沒有勇氣敢上前一步。
“我聽到、我聽到了啊!那麼多人,他們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隻是來旅遊而已,他們隻是想要一個家……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骨刺少年大笑著問道,他啃下一口惡人的血肉,在嚼了幾下後又吐了出來,仿佛一隻真正的、茹毛飲血的野獸一樣。
也許……這就是我的報應吧,這就是我傷害了那麼多人,最後所積攢而成的業報,現在的“路孺教”隻是一個怪物——
一個惡心的,不顧一切的,沒有任何理智的怪物,那麼,既然如此……
就請瘋得再徹底一點吧,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一切罪惡的源頭,殺了這些草菅人命的家夥,然後……然後!
把我自己也抹殺在這個世界上!
最後一點身體的控製權,也交給了如星空一般深邃的瘋狂,先前那個衣冠楚楚、穿金戴銀的婦人,在此刻已經變成了一攤混合著骨頭碎片的肉泥。
一時間,場麵觸目驚心,看得眾人連過重的呼吸聲都不敢發出。
“下一個……是誰?”
路孺教輕巧地說道,像是個徹底陷入血海之中的瘋子,不怕他怒,就怕他笑。
少年將手中染滿血汙的利刃拋起,抓住了還沾著皮膚碎屑的柄,用尖端一一指向那些個強裝鎮定的“暴徒”,每發出幾聲神經質的低笑,他們的心臟就忍不住跳動的更快一些。
突然,骨刺少年又像隻輕盈過了頭的蝴蝶一樣,他飛身跳起,落在這人群之中,手上的利刃狠狠貫穿一個男人的肩膀,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
甚至對方的腰,還險些因為這個動作而折斷。
鎮民一轟而散,在見識到了如此蠻橫卻也無比恐怖的殺人手法後,他們想要逃走,想要躲回家裡,但是又因為腿軟而跪倒在地上,完全沒有先前那樣威風。
“我認得你,我聽到了……當時,給父親注射寄生蟲的,就是你這個賤人,對麼?回答我啊……不要這麼不識好歹,回答我啊你個讓我惡心的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