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沒有“林攬言”存在的過去裡，林晴冠的生活很平靜。

至少在外人看來，沒有家庭暴力、沒有校園欺淩、黃賭毒三樣更是一點不沾，這樣一個被賦予了平凡人生的小少爺，應該會過得很幸福很快樂——

而作為當事人的他，也對這樣的日子感到知足。

但是即便生活平靜，可林晴冠總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好像不大對。

自己的身側應該有一個人，一個比自己高岀許多的男性，他們時候會吵架伴嘴，有時會相濡以沫，如果運氣好，他們會熬到晚年，也依舊相伴於彼此……

當然，林晴冠自己也覺得，期待著一個男性陪伴的我自己，好像有一點點的“異於常人”。

本來這一點“怪異”的感覺，應該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退，但是在那個尚未成熟的年代，父母總是教育著自己：

男人們是高大的、強壯的、可以頂天立地的。

而女性是柔和的、平靜的、無時無刻都堅韌不拔的——

這不是什麼好的印象，這也不該成為一種印象，即便長大後的林晴冠已經意識到，所有性彆都該是平等的。

即便在自己的家庭裡，也都是母親朝九晚五，父親居家工作，但是那些存在於童年的陰影，卻永遠沒有辦法消抹——

當然，這都已經成了後話。

而長久以往，這樣的刻板印象便定固在了男孩的腦海之中。

不可以欺負女生，即便女生打了自己，也必須“忍辱負重”。

任何事都應該女士優先，不該去頂嘴。

男孩應該陽剛，女生應該溫柔，這是從老祖宗那輩，便流傳下來的“準則”。

長久以往，林晴冠卻並沒有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正相反，他開始變得恐懼孤獨。

但是，他卻又因為這彆扭的性子，最後淪為了男生裡的“娘娘腔”，女生裡的“小仆人”，變成了一副兩邊都不討好的樣子，也是足以令人唏噓。

不過這有什麼辦法？

自己不是什麼天才，更不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偉人，“林晴冠”沒有那個實力選擇遠離塵世喧囂，為了不再一個人，為了可以填補自己心裡那莫名而來的空虛——

他隻能去做這樣一個可笑的醜角，這樣至少可以在彆人的視線之中，可以暫時把那個叫不上名的缺憾用“憤怒”填平。

隻不過，在這樣的時光到了二年級後，小少爺無意間從網頁上看到了一個視頻，鬼使神差，他竟然點了進去。

雖然具體的標題，到了現在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但是其內容，林晴冠卻至今都沒有忘記。

視頻大致講了一個很著名的男星，在記者發布會上公開出櫃，承認了他與自己男性經濟人的戀情，並且希望自己可以得到粉絲們的祝福與支持。

雖然視頻中的男星看上去老神在在，但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相貌平平的經濟人，精神狀態顯然不大美妙。

不過，他的戀人卻始終牽著他的手，屢次湊到自己的耳邊說些什麼，隻是可惜群眾的聲音太大，蓋過了兩人的低語。

老實說，林晴冠還並不清楚所謂“出櫃”是個什麼意思，但是他隻是看著這清晰度極低，收音還不怎麼好的視頻——

一直至後麵，小少爺依稀認出了花花綠綠的彈幕上蹦出的四個小字：

“前方高能！”

畢竟是個可能十歲不到的小孩子，還隻是個手機都沒怎麼碰過的小孩子，他能夠認識這幾個字就已經不錯了，但是指望林晴冠可以明白這些流行語的意思……

那很顯然，這是不大可能的。

而在林晴冠從頭腦風暴中脫出的時候，眼前的一幕，愣是嚇得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那兩個男人在接吻，在青天白日、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了這樣極其、極其……“不合禮法”的行為。

視頻後麵的內容，一直紅著臉的林晴冠也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是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視頻早已結束，偌大的屏幕上隻有一個貓玩毛線球的小動圖。

小少爺愣了幾秒，隻覺得一陣口乾舌燥，又趕忙打開了瀏覽器，用自己“小雞啄米”的“一指禪”，在搜索欄上打出了一行小字：

“出櫃是什麼意思？”

資料上的話太冗長，還有一串林晴冠看不懂的外文原型。

如果用通俗易懂點的話來說，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男生隻喜歡男孩子，而同理，當然也有隻喜歡女孩子的女生。

這些人的“性取向”與大多數人的取向不同，也正因如此，他們或她們肯定不敢把自己真實的性取向說出來，於是隻能把這個秘密藏在“櫃子”裡，不敢將其道出。

那麼所謂“出櫃”，顧名思義，就是把這個自己的秘密從“櫃子”裡拿出來，去告訴其他人自己與他們的不同。

這便是“小少爺”自己從中理解到的東西，雖然有些地方並不準確，但是大致上的內容還算對。

不過在知道了“出櫃”這個詞彙後，林晴冠又不禁產生了新的疑問——

為什麼這樣的東西，是不可以說出來的秘密？

那時候的小孩啊，大多還帶著點天真無邪的“理想主義”，至少林晴冠在目前還想不到什麼“社會的不包容性”，或者“以後的工作會不會有影響”之類的問題。

在他看來，一個人的性取向啊，是由上天決定的，一個人的荷爾蒙究竟會為了誰而躁動，這樣的東西不是可以由他們自己控製的。

更何況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能夠產生這樣的情愫也是沒有辦法的，即便自己也許會有那麼點反感同性相愛，但那隻是彆人的生活，又與自己無關。

雖然心裡是這樣想的，他也一直堅持自己隻是個普通的“異性戀”，但是林晴冠不得不承認，他開始對這些本該覺得“惡心”的東西產生了興趣——

甚至，於在午夜夢回之時，他會在睡夢中描繪出那個男生臉龐的輪廓，即便在醒來的時候，自己便會將其遺忘。

於是乎，第二個周末到來時，林晴冠又懷抱“難以置信”的心情，於父母外出的時候點開了搜索欄，又沉浸在一個個的科普視頻中，無法自拔。

即便，那裡頭還有些聽不懂的生詞，但他也樂而不疲。

而沒過一個小時，堅持自己是異性戀的“小少爺”開始了解到：

這些人第一次選擇出櫃的對象，大多數是自己最親近的家人，比如兄弟姐妹，比如父母。

這些人一但公開出櫃，在學校裡、職場上，甚至是在過去的家庭中，都或多或少的受到厭惡與排擠，嚴重一點的，甚至會被貼上“變態”與“怪物”的名號，難以翻身。

這些人如果出生於某些不可理喻的國家，甚至會被不由分說的處死，僅僅隻是因為幾句“喜歡同性的人都被惡魔附了身”之類的“傳說”，可笑而又無奈。

自己喜歡女生，自己不是怪物，自己更不是被惡魔附身的“罪人”，即便、即便想要依靠一個男人，即便希望有一個男性可以陪伴，但是……但是……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之中盤旋已久，“小少爺”不止一次的想要去說服自己——

“林晴冠”不是那些少數人，“林晴冠”也不會在未來找到一個男朋友，我不惡心，我隻是和他們一樣……

一樣想要平靜的，安寧地度過這短暫的一生，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可這根深蒂固的想法，又豈能這樣用幾句輕挑的口號更改？

就算日複一日的在睡前“警告”自己，就算開始用房間裡的美工刀於手臂上刻下痕跡，在第二天醒來之後，林晴冠卻依舊會感受到——

感覺到，有一股莫名而來的空虛，正在將自己的靈魂瓜分蠶食。

沒有人陪伴的孤獨，在又一次發覺了自己“不正常”的一麵後被逐漸放大，當初那個會下意識地與同性親近的小孩，在這短短一年的時光裡變得沉默寡言。

林晴冠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隻是個可笑而可悲的醜角。

他變得更為溫和，更為平靜，偶爾會與過去的“朋友們”聊上幾句，但是那幫家夥卻也可以察覺到，過去那個“娘娘腔小醜”已經不再刻意扮醜裝乖——

這家夥不再為了討好他們而急躁激動，很明顯，這家夥開始變得不正常。

於是，在一次放學回家的途中，他們拽住了想要回家早點做完作業的林晴冠，並且把那件“大事”搬上來，要求他賠錢。

所謂“大事”，林晴冠倒也記不大清了，隻是想著能夠“拿錢消災”的話，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畢竟這樣同學間的小打小鬨，也稱不上什麼“校園霸淩”。

但很可惜，這一次光是先前買那本足足有二十元高價的盜版耽美小說，就已經讓他身上的“小金庫”捉襟見肘。

至於林晴冠的“好朋友們”，他們也不可能把他當場賣了，所以隻得讓他在一旁吹著涼風，而這幫小家夥則跑到小賣部裡用零花錢買幾根烤腸和炸物，之後再沒有了回應。

照理來說，這種時候有沒有林晴冠這個人都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這幫兄弟姐妹們卻愣是要他留在這裡，還不準做作業，美名其曰：“同生死，共患難”。

通俗點說，就是“我們要是被老師和小乾部們抓到了，你也彆想逃！”

麵對這暴露出來的過於□□的小家子氣，林晴冠難道不會反抗？

那答案是肯定的。

他也不是沒試著逃過，但很可惜，雙拳難敵四手，小少爺不管是用偷摸著的溜走，還是出奇不意的暴動，到最後還是免不了被生拉硬拽著拖回來。

好，很好，既然跑也跑不掉，作業也做不了，那看會兒書總行吧？

林晴冠看著那幾個即便滿嘴都是番茄醬辣椒粉，卻還在大快朵頤的同齡人，嘴角開始一個勁地抽搐。

到了最後，他隻得把語文書和小說從包裡拿了出來，用在上課“忙裡偷閒”的方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開始自己的“娛樂”活動。

小說的內容很精彩，隻不過盜版畢竟是盜版，像是接吻、告白這些理應被刪減掉的地方還保留的好好的，甚至書裡還帶著股極其濃重的油墨味道。

不過，好在內容足夠精彩，這樣的小缺陷也無傷大雅。

“他們本已成長，在此刻卻像是回到了那時候的青蔥歲月，那時候，夕陽墜落，砸碎了漫天湛藍。”

“兩個少年在暮色之中相擁、親吻，仿佛在下一刻便是生離死彆，仿佛他們的明天已經不會來到……”

看著這幾行透露著瘋狂與熱烈的話語，林晴冠的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他看向那幾個仍然在小賣部前麵打打鬨鬨的“朋友”，又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小說與語文書一並合上。

過於濃重的油墨味道仍然在鼻間縈繞，不知為何，小少爺心裡那點小小的空虛在此刻，卻又被無限的放大。

明明自己正身處人群之中，但是名為“寂寞”的觸感卻不自覺攀上了手背，然後又隨著每一次血液的流動，逐漸湧入了心臟：

“我是個怪物嗎？攬言……”

一個喜歡……不，“向往”男生的人，一個渴望可以像他們一樣，平平無奇但可以交上那麼多朋友，而不是被稱作“娘娘腔”、“變態”之類的汙名的人——

這樣的男孩子，是不是已經不可以被稱之為“人”了？

是不是、是不是隻能被當作怪物，還有異類了？

我想不明白，攬言。

林晴冠想象著那個隻在自己夢中出現過的男性，指尖在空中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最後在旁邊寫下為他所取下的名字——

林攬言。

“如果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非人的怪物，那你還會出現嗎？雖然這樣給你取一個名字，可能有一點唐突，但是……”

但是隻有這樣做，我才可以抓住一點，隻是一點點，你曾存在過的實感……

少年沉默著望向天空，那過於純粹的湛藍已經被夕陽擁抱，最後又融合成耀眼的青紫色，仿佛一塊深邃且被打磨光滑的玉石，讓人想要去伸出手，將其收入囊中。

“呃……小學弟？現在很晚了哦，再不回去的話，我們這些乾部也是會很難辦的……”

從身側突然傳來的聲音，就這樣打破了林晴冠的幻想，他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街旁的路燈早已經亮起，自己已經被那幫家夥扣在這裡快半個小時了。

“呃，對不起對不起！我看太入迷了，之前隻是……和幾個同學一起買書而已……哎我的書！”

小少爺趕忙站起身，膝蓋上的書也一並掉在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在旁邊的易拉罐也被撞倒，還沒喝完的焦糖色汽水也撒得滿地都是，差點就濺到了小說上。

“嘶，念你是初犯，這次就算了……如果再被發現一次的話，學長也保不了你，而且還花錢買可樂……”

一旁肩上彆著兩條杠的中隊長這樣說著，又無奈地呼出一口氣，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學長對不起，我不該這麼激動的，非常抱歉，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問題，不要——”

不要討厭我……

雖然心裡是這樣想的，但是小少爺很快又意識到，他與這個中隊長壓根兒沒見過幾麵，自己又有什麼資本去讓一個陌生人對自己溫柔以待？

真的是，一天天的，腦袋都開始不好使兒了……

林晴冠一邊想著，一邊把身旁的書包抱了起來，嘴裡還嘟囔著什麼，不過到了如今，他也開始已經記不得那時候說了啥，估計隻是一些禮節性的道歉與意義不明的自言自語。

明明都到了二年級，自己的個子也依舊算不上高，若要與已經六年級的學長比起來，那更是矮得可憐。

中隊長隻是撇了眼男孩毛乎乎的腦袋，也鬼使神差地拿出幾張餐巾紙，幫著他收拾起這一片狼藉。

可在學長撿起了小說，又於無意間看到其中的內容時，他也不由得愣了一小會兒，最後強忍住“欣喜”，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把書收進了林晴冠的書包，順帶著也把拉鏈拉上。

不過，小少爺看上去有點泄氣，似乎是在心裡默默的委屈起來，至少他有沒有看到學長的那點不自然——

好吧，那估計隻能看兩人的緣分到沒到。

在買了小說後，自己沒有什麼閒錢去買飲料，估摸著又是這那家夥搞的鬼，是我又做了什麼，還是、還是……

還是他們在故意整我？

“那個……學長現在是要回家嗎？”

當林晴冠回過神來時，自己竟主動向這個陌生人搭上了話，甚至伸手扯住了對方的衣角，隻不過動作有點僵硬。

但神奇的是，這個中隊長竟然沒有對此產生反感，他隻是輕笑著蹲下身，又用纖細而修長的指節撫摸著小少爺有些紮手的腦袋，像是在照顧一隻軟乎乎的幼犬。

“我過一會兒要去歌潔書店那裡，要一起去嗎？”

學長的左臂很白，甚至白到了有些不正常的程度，像是鍍上了一層極厚的漆，如同雕像館裡還沒有上色的半成品，卻不似它們那般冰冷，讓人想要去依靠——

他應該看出來了！

看出來我的困境，他可以幫我！他可以帶我逃出去，不用被那些人侮辱嘲笑，甚至是嫌棄。

現在隻能抓住他，攬言……對了，攬言你覺得這樣是可以被允許的，對嗎……

“歌潔書店……啊，就在小區門口！”

林晴冠撇了眼那家小賣部，估計那幾個“天真爛漫”的家夥還在附近，為了脫離苦海，他又強行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目光閃爍，就差把“救命”兩個字給刻在臉上。

“對了學長，在去之前，可以把你的身份證號、所在班級、班主任名字還有座位號和我說一下嗎？”

而在對方點頭之前，小少爺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做的危險性極其之大。

於是乎，他又拉著中隊長，在對方的耳邊這樣問道，順帶打開了電話手表的定位功能，臉上虛假的“笑容”那更是看得令人發怵。

“這是在乾什麼？查戶口？”

麵對學弟這樣奇怪的態度，中隊長也不自覺的壓低音量，頗有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錯覺。

“咱也不想逃了鳥嘴又進了魚肚嘛，總之，很高興能認識學長，我們就當交個朋友，我雖然沒有錢也什麼都不會，但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這小朋友怎麼知道的這種話……

沒辦法，中隊長攤開了手，做出無奈的樣子，然後挑高半邊眉毛，接著在林晴冠過於熾熱的視線中，道出了自己的不算完全的“生平資料”。

而話音未落，他又牽住了男孩的手，一切都像是小說故事裡描寫的那般美好：

“那麼……作為學長，告訴你我的名字才算得上禮貌。”

即便靈魂僅剩下這最後的一塊碎片，但是，“林晴冠”卻依然記得，在那個時候，少年的身影被搖曳的燈光，被孩提時光的濾鏡美化、放大。

甚至，連那個學長的名字，都被其裱入框中，而這一切，僅僅隻是因為最初的那一句話——

“我是林安，堊塵小學六年級X班的班長，很高興能認識你，小同誌。”

因為他不會像官員同學一樣刁難自己，甚至願意伸出手，拉住如此惡心醜陋的“怪物”，因為他不會像那些一哄而散的“朋友”一樣，棄自己於不顧……

“我是……”

我是誰呢……是啊，我是誰？

是一個醜陋的怪物？

一個矯情的蠢貨？

還是一個向往男生、渴望成為“正常男生”的異類？

“我的名字是……”

但無論是哪一種，無論是何種姿態，這樣的“林晴冠”，這樣惡心而愚蠢的林晴冠，他不該被任何人看到，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後。

“淩詩，淩晨的“淩”，詩詞的“詩”，很高興可以認識林安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