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長桌?174 暢談(2 / 2)

裁憶 落枝乏 13771 字 2024-03-31

我說謊了,因為我害怕自己真實的一麵會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我也開始恐懼——

恐懼自己曾身為一個醜角與怪物的模樣,會將自己好不容易交上的“朋友”,讓可能成為幻想之中的“他”,在最後變成回憶中泛黃的照片,所以——

“我選擇了隱瞞真相,為了我自己,也為了這段脆弱的、僅僅依賴著一麵之緣而維係著的“友情”,我編織出了一個美好的謊言,即便在林安學長看來,我隻是一個聊勝於無的過客……”

黑暗之中,化為淡粉色身影的淩詩這樣說著,這具勉強稱得上“軀殼”的東西,到了現在,卻僅僅隻能依靠著那些過去的記憶維係。

“那麼,清歌……不,淩詩先生,死亡可怕嗎?”

看完了那些記憶片段,林晴冠沉默幾秒,又儘可能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但是他早已經明白,作為撰寫出“蛹屍症”的人,自己身上本就背負了難以擺脫的罪責。

“大概……是吧?”

淩詩略帶困惑的答道,但沒過多久,這個與林晴冠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年又少見地露出笑容,仿佛在回憶那甘美而甜蜜的過去。

“那為什麼要來這鬼地方?”

“因為。”

白色的男孩伸出了手,又將十指緊緊收於掌心,仿佛隻要這樣做,就可以抓住那些位於過去的、最為夢幻的記憶:

“有人在等我……”

毫無意義的一唱一和至此結束,林晴冠沉默了幾秒,最後又微笑著打了個響指,變出一道隻有他掌心那麼大的屏幕:

“在“包菜宇宙”中穿行的“旅者”,是林安先生,在聽到了這個聲音後,我才終於可以下定這個結論,他在先前告訴了我一句話,我想,他應該會希望你可以聽聽。”

屏幕上沒有什麼繁雜的東西,隻有一條不斷跳動著的線,在一段被加快了的雜音過後,那個令淩詩無比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出現,在這小小的空間中回蕩:

“請活下去,記住你的願望”

明明隻是一句簡單的話,但是在淩詩聽後,他那半透明的身體卻開始止不住地顫抖,過去的記憶在腦海中浮沉閃現。

到最後,這一切又被那過於熾熱的高溫燒儘,隻剩下一地灰黑色的殘渣。

“林安學長如果是中隊長……為什麼公告欄上沒有你的名字?”

記憶的時間跳轉到了一個月後,淩詩已經與“旅者”林安交上了朋友,雖然不至於無話不談,但也不至於像先前那樣生分。

“這個嘛……其實沒什麼,”林安”隻是一個稱號,我隻想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訴你,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小詩同誌不也隻是用假名來對付我的?”

書店裡頭,林安一邊挑著幾本封麵簡潔的經典小說,一邊向淩詩回複道,聽上去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今天桌上怎麼多了碗沒人吃的拍黃瓜。

而咱們的“小詩同誌”呢,說到底也不是個在“包菜宇宙”裡輪回了上千年“旅行者”,他先是愣了會兒,而後又一股子緋色便爬上臉頰,然後說出的話都險些破了音:

“你!你……學長什麼時候發現的?”

“很簡單啊,當初和你第一次見麵,你在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猶豫了很久,最後說出來的名字卻是兩個字,也就是說當時你說的名字,可能隻是隨便編的一個假名。”

中隊長放下小說,又像過一樣摸了摸他的腦袋,動作熟練,顯然在這段時間裡沒少揩過油,惹得對方氣鼓鼓的,差點一個沒克製住,一口咬在林安手上。

牙齒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險些引起其他群眾們的圍觀。

“欸欸欸,小崽子彆忘了,我好歹還是個乾部,不然之後扣你分兒啊。”

呃,老師有說過兒化音能這麼用嗎……

淩詩燦笑著想道,即便很想翻白眼,但為了自己班級的分數,他強忍住這個想法,又安撫性地拍了拍學長的手背,討好的意味極強——

天知道如果因為這種詭異的理由被扣分了,老師會罰他寫幾千字的檢討:

“哈哈……學長冷靜,冷靜,不要做出讓我們都後悔的事,說起來,萬一我不承認,或者這就是我的真名……那你怎麼辦?不尷尬嗎?”

麵對這個問題,林安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又把一本小說輕輕砸在淩詩的頭上,連聲音都帶著肉眼可見的愉悅:

“這個世界又沒有如果,更何況我都詐出來了,哈,小崽子還是小崽子,昂。”

好家夥……好家夥,敢情這玩意兒是在逗我!

想到這裡,“小崽子”趕忙捂住臉,壓下了逐漸湧起的殺意,而在下一秒,林安卻又道出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

“如果在下個世界裡,可以有個像你這樣的同齡人……那日子應該會很好過吧,小詩同誌……”

“什麼?”

淩詩鬆開了捂住臉的雙手,又不由得皺起了眉。

難道宇宙的外麵還有什麼東西?

還有下一個世界又是什麼?

總不可能……總不可能現在的學長學姐都這麼幼稚?

想不明白,老師也沒教過……

“沒什麼啊,隻是想著,如果可以有一個像你這樣有意思的同齡人,或者你再早出生幾年的話,那也許我還可以……”

可以堅持著,再努力活久一點。

回憶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很麻煩啊,如果在那個時候,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或者我可以再早出生幾年,再多陪你一會兒……

那是不是,結局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我的願望……嗎?

在那個時候啊,我的願望就是可以和你一起長大,即便你也有很多的缺點,即便你不是那場幻覺中的人,但是——

但至少,隻是一個碎片的“淩詩”,隻是一段美好記憶的“我”,到了現在,也依舊期待與把我拉出漩渦中的“林安”,在另一個宇宙之中重逢……

然後,我們會一同在痛苦之中,在彼此的陪伴之中死去。

於黑暗之中,那已經泣不成聲的少年跪坐在地上,他已經不記得很多事。

關於“林攬言”的幻想,關於宇宙之外的真相,關於學長死去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淩詩都已經將其忘卻……

但是隻有對於“林安”的愛意,他卻無法從這碎裂的靈魂之中消抹。

自己不是向往男性的“怪物”,不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更不是被幻聽與侮辱折磨、甚至創造了蛹屍症的“林晴冠”——

他現在隻是淩詩,消抹自己存在的淩詩,他在痛苦之中殺死了身為“麻雀”的自己,殺死了一個本就是負罪之身的生命。

看完了這幾段“虛假”的記憶,林晴冠也終於意識到,這個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少年究竟是從何而來。

不過在他道出“真相”之時,一直沉默著的路孺教終於開了口:

“可以告訴我們嗎?那位“林安學長”,到最後怎麼了?”

這句話很明顯戳到了淩詩的逆鱗,然而還沒有等他發作,堅硬的骨翼被強行破開,一個身披白色長袍的黑發少年便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將黑暗刺穿,正好落在林晴冠身側,身姿輕盈,而光是看到那人耳後舒展開來的黑色羽翼,“小少爺”認出了這位並不使人愉悅的“烏鴉先生”。

隻不過……

可能是錯覺,也可能是幻象,但是林晴冠可以感受到,枯落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氣息,讓人聯想到一片赤紅,還有老舊到生了灰的絲線,散發著塵土與時間的深厚味道。

“在這位淩詩先生,他所存在的世界裡,身為旅行者的林安於xxxx年的9月7號,剛剛開學沒多久的時候喪生於一場大火,就像過去一樣。”

枯落沒有給眾人反應的時間,他將手中的油燈往天上一扔,火花從空中炸裂,將在場的幾位又一次暴露於那染滿了血水鏽蝕氣息的廠子裡。

“像過去一樣?”

看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場地,路孺教開口問道,又沒忍住打了個寒顫,不小心踢到了先前那把被他扔在地上的戰斧。

“身為一個“旅行者”,他真正的肉身早就在某個世界徹底腐爛,隻有其靈魂仍然在這個“包菜宇宙”中來回穿行。”

“然而,為了阻止世界被這個外來者破壞,每個世界的神明需要做一件事。”

枯落看向淩詩,這家夥又變成了先前那個恐怖的“怪物”,但是過於蒼白的四肢上已經生出了骨刺,再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徹底死在眾人眼前。

但是白色少年看上去卻並不恐懼,他伸出手,漆黑的雙瞳帶著些許好奇,仿佛一個剛剛記事的孩童,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即便,自己要麵對的,是被所有生命所恐懼著的、神秘的死亡。

“從某一天開始,我所存在的世界,開始變得有些奇怪,學校裡少了一個眼熟的中隊長,歌潔書店裡少了一個小說愛好者,放學路上也少了一個六年級的學長。”

“他上了初中,離開了小學,這件事本來……本來是,很正常的……”

淩詩閉上眼睛,毫無血色的手滑過衣袖,感受著上麵異常的突起,最後連聲音都帶上了些許哽咽: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身邊的同學開始不記得了,當時與我一起回家的學長,我還笑他們的記性不好,差點被他們打了一頓……”

“之後,我去問了教過林安哥的班主任,他們班上沒有座位號xx的學生,事實上,這一屆學生裡也壓根沒有……沒有一個當上中隊長的學生,歌潔書店的老板也不記得,和我一起買過書的學長……”

在這段不完整的記憶裡,在少年身為“淩詩”的短暫時光裡,林安的一言一行,都被名為“幸福”的濾鏡蒙上一層美好的紗,即便他隻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位過客,但是——

他已經等待這樣的“朋友”已經很久很久,甚至望眼欲穿。

不過,從某一天開始,淩詩最好的朋友、最向往的對象,甚至是世界上唯數不多的,不會欺負自己的人,在一覺睡醒過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甚至連存在過的痕跡,也被看不見的雙手抹去。

沒有人會再稱呼自己“小詩同誌”,也沒有人會在淩詩於泥濘中掙紮的時候,能夠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真實”的人已經消失不見,甚至隨著時間推移,關於“林安學長”的記憶也逐漸開始模糊。

電視裡依舊播放著那些年代已久的偶像劇,裡麵因為失戀而崩潰的少男少女們,都不約而同的在酒吧買醉,為自己已然分崩離析的愛情哀悼哭喊。

而在周圍的朋友親人們來勸導幫助時,他們都會說上一句話:

“隻是放下過去,才可以更好的迎接未來,放下吧。”

放下……多可笑啊,當我把這個重要的人弄丟之後,甚至沒有一個人,會願意施舍一個憐憫的目光——

好像一切,一切都像過去一樣,“林晴冠”依舊會是那個人群中的醜角,沒有人會記得一個曾被稱作“淩詩”的少年,曾在永夜之中握住一束燙手的光。

“如果在下個世界裡,可以有個像你這樣的同齡人,那日子應該會很好過吧,小詩同誌……”

下一個世界?

如果可以找到他口中的下一個世界,如果自己存在的地方,林安已經徹底消失不見,那麼作為一個朋友,我也應該去尋找那個他曾存在過的、可能不會如此冰冷的世界——

“學長最後的結局不該隻是這樣,他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有存在過的痕跡。”

“而如果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收容這樣的一個過客,那麼……我也寧願去追隨他的腳步,然後一起身殞於世……”

來自孩童時光的情感,可能不如成年人複雜,但那也是無比純粹而熱烈。

到了現在,林晴冠才意識到,為什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也會創造出象牙塔寄生蟲這樣的東西。

如果說,自己寫下這個設定的初衷,是為了讓本就無能的“林晴冠”,可以為了攬言以及整個不需要自己的家創造出些許價值,那麼淩詩所執筆的理由……

他寫下這些文字的理由,便是為了在所有世界都不接容自己與林安的“萬策儘”情況下,與對方一同隕落於世。

隻是因為這樣小小的願望,他親手用鏽刀殺死了曾經身為“麻雀”的自己,成為永遠無法與摯愛相伴一生的“鴿子”。

“誰來當主祭?”

“是我,鴿子說。”

“我要哀悼摯愛,我將會當主祭……”

林晴冠的記憶逐漸開始混亂,他低聲道出童謠的其中一段,接著又扭頭看向身側的烏鴉少年。

對方沒有動作,隻是一味地沉默著,又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他的視線開始偏移,而順著這家夥的目光看去,林晴冠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咳咳……咳咳咳!咳……”

淩詩身後先是傳來幾聲接連不斷的咳嗽,緊接著,無數白色的“光華”開始從少年的身上飛出。

但仔細去看就能發現,那些東西根本不是什麼微光,而是一隻又一隻散落著磷粉的飛蛾!

“之前啊,我是真真正正想要殺了你……對此我很抱歉……因為我感覺咳!咳咳。”

“感覺,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殺了其他生命,開始變得瘋狂,甚至連尋死“贖罪”的念頭,也是那麼相似,真是……”

飛蛾在空中彙集,化為一個巨大的光球,而淩詩身上的蒼白也逐漸消退,甚至連背後殘破不堪的骨翼,也在這過於殘酷的虛無之色中化為烏有。

而在那光球的後麵,路孺教踩著一條青藍色的階梯,過於瘦弱的雙手緊握著那把先前被他踢開的戰斧。

因為在透支自己體內的回收能力,少年的臉頰已經毫無血色,襯著那對赤紅的瞳孔更為“妖豔”。

但神奇的是,他依舊保留著神智,沒有因為這份對於淩詩的共情而徹底失控。

“我……一直都很弱小,很……無能,我憎恨害死了父母的“象牙塔”,我也仇視著,仇視著那些以彆人的痛苦斂財的……可惡的罪人們。”

他手中的戰斧被染上赤色,仿佛那由血液所凝成的利刃,散布著名為“生命”與“死亡”的鏽蝕氣味。

他手背的青筋暴起,仿佛遊走於白色沙地的黑蛇,其中卻流淌著溫熱的血液——

回收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暴走,撕扯著每一條血管,切割著僅有一顆的心臟,明明是無比痛苦的慘事,但路孺教卻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仿佛自己這樣做的話,就可以使自己在幸福中沉溺:

“我……知道,這份由顧……由枯落先生給予的力量,他告訴我,淩詩先生,隻是一個靈魂的碎片,如果不繼續被蛹屍症詛咒的話——”

“你永遠也沒有辦法、去與林安先生相見……”

他的聲音不大,卻依舊在這個染滿血腥的屠宰場中回蕩,仿佛可以穿透眾人的靈魂,響應於他們的內心。

看著這帶著些許“神聖“意味的一幕,鄭梅很快便意識到,眼前的少年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她不自覺地咬緊牙關,卯足了力氣一個箭步衝上前,緊接著,當眾人卻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這家夥又以完全違背常理的姿態跳到了空中,伸出左手抓住了路孺教的半邊袖子。

“鄭梅你——”

沒有等路孺教驚訝完,鄭梅便儘可能地想要把他往下拉,很明顯,她徹底慌了,連禮節性的措辭都沒功夫想,上去就是一句:

“你他娘的瘋了嗎!”

路孺教的靈魂本就在經曆過那些風波後,變得脆弱無比,雖然現在不知道為什麼,蛹屍症的症狀消失了……

但是,如果再讓他去接受象牙塔的詛咒,他的靈魂恐怕會徹底魂飛魄散!

林晴冠愣了會兒,隨後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想要走上前,卻被枯落用一隻手攔在原地——

天知道為什麼,這家夥的手臂就和塊鋼筋似的!不算怎麼用力,都莫得辦法挪動。

於是乎,“小少爺”撇了眼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又清了清喉嚨,扯著個嗓子就在那邊喊著:

“一個陌生人而已!至於嗎?他本來就活不長,你——”

不過可惜的是,林晴冠腦子裡的一連串小作文還沒來得及罵出口,路孺教便用幾聲輕笑與平靜的話堵住了他的嘴:

“哈哈,嘛……這樣想的話可不行啊,晴冠。”

“作為一個要記住所有鏡子裡的記憶的“英雄”,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嘛,不用擔心我啦……可以一直見證到現在,甚至可以幫上你們的忙,我已經知足了——”

言罷,路孺教瞳中的赤色便徹底覆蓋了眼球,身上的衣物被尖銳的骨刺挑被,鄭梅還想要再掙紮著拉住少年的手,卻又在下一刻,被他親手推到了地上。

雖然自己沒有受傷,但是鄭梅在下墜的過程中,那隻能看著自己的朋友被那些冰冷的造物覆蓋所帶來的千斤絕望,在此刻被儘數壓在了身上。

它們仿佛能將脊骨壓斷,而現在的自己,卻連一點哭喊都沒有辦法發出。

說回路孺教,又一次經曆皮肉之苦的感受並不美妙,但是他卻露出了微笑,明明自己還沒有將這東西“回收”,身上卻又一次長出了骨刺……

很明顯,自己身上的詛咒從未離開過,隻是被那個假扮成林攬言的家夥,用某種方法遮掩了而已,隻要自己殺了淩詩,也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從自己與這家夥共情的時候開始,從進入晴冠內心的那一刻起,“路孺教”便隻能是那家夥手中的棋子,被耍的團團轉:

“但是……我不會後悔。”

少年被骨刺徹底覆蓋前,最後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看著那巨大的光球融入了自己的身體之中,看著這份殘破的靈魂逐漸被粉碎成齏粉,緩緩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爸,希望我們……永遠不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