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下一秒,在聽到“阿姨”兩個明確帶有侮辱性的字眼後,“高禮帽小姐”的意識當即清醒了,八條形似蜘蛛的長腿立刻運動起來,把已經“殺紅了眼”的單蛻緊緊抓住:
“小崽子,打夠了嗎?打夠了就給老娘冷靜,叫誰阿姨?再多說一句,“姐姐”就把你腦袋擰下來。”
破損的麵具重新愈合,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高禮帽小姐”就恢複成了當初的模樣,她刻意咬重了“姐姐”兩個字,順帶還“翻新”了散發著惡臭的衛生間。
見到如此“富麗堂皇”的衛生間,單蛻很快便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再多說什麼後才被這八隻手給放下來:
“金主姐姐威武,金主姐姐天下第一啊,錢找學校要,沒什麼事的話,小的要回去打掃包乾區了,您想欣賞風景就去操場,快清校了咱得快點。”
該怎麼說呢,在絕對的金錢麵前,任何言辭都會黯然失色——
如果不這樣覺得,那一定是錢不夠多,從小便“勤儉持家”的單蛻對這個道理那自然是知之甚詳。
“醜小鴨”儘可能地想要扯出一個笑容,但還沒有把嘴角勾起,他便下意識地捂住了半張臉,原因無他,隻是想起了過去的一點小事罷了。
“咳咳,“醜人多作怪”,是不是很多人都跟你說過?”
還沒有等單蛻轉過身,想要繼續忙活自己的“工作”時,一隻纖長的黑色手臂便撫上了少年的頭,冰冷的觸感混雜著汙水的氣息,令人生厭。
“高禮帽小姐”的聲音不再如先前一樣,反而更像是機械摩擦時所發出的雜音,已經聽不出多少的情感:
“我知道你的——”
“所以,您需要什麼?我的性命?還是可以獲得什麼金錢?親愛的……高禮帽小姐?”
少年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搜尋了一番之後,他又抓緊了撫上自己臉頰的黑手,力道之大,仿佛能把骨頭捏碎,過尖的指甲也在皮膚上劃出一道極長的傷痕。
場麵觸目驚心,被割開的傷口中甚至能隱約看到森森白骨,可即便如此,卻依舊沒有液體流出,隻有類似於毛線的東西從指尖緩緩攀上臉頰。
“看來是前者。”
出乎“高禮帽小姐”意料之外的是,單蛻看上去並不害怕,他隻是慢條斯理地扯開臉上的“毛線”,接著睜開眼睛,腥紅的雙瞳中甚至帶著零星笑意:
“如果您想要殺了我的話,可以讓我先做完衛生嗎?我不想死了還被人嚼舌根。”
“為什麼這樣覺得?”
黑線掉到地上,像幾條蠕動的毛蟲,又爭先恐後地回到“高禮帽小姐”的身體裡,她鬆開手,任由著單蛻拎起水桶,接著回到包乾區繼續“工作”。
“醜小鴨”雖然打人的時候力氣大的嚇人,但在拎水桶的時候,看上去倒更像這個年紀的普通孩子,即便乾活兒不拖泥帶水,但也絕對稱不上熟練。
時間一直到清校鈴聲響起,到勸導員過來檢查,到單蛻一個人孤零零的走路回家,一直跟著他的高禮帽小姐這才又一次開了口:
“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單蛻沒有回頭,隻是一下又一下地踢著腳邊的石子,最後用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這才開了口:
“很簡單。”
“有些人的生命,生來就比人低賤,就像在過去,奴隸的孩子長大後也隻能是奴隸,我不是什麼英雄,我隻是——”
隻是不想再受傷而已。
少年沒有說完,而後又抬起頭,細碎的陽光被樹影切割,落在自己臉上,化為一縷微不可聞的暖意。
“如果說,我可以幫你呢?”
機械音伴著頭上傳來的異樣感覺傳來,“醜小鴨”逐漸停下腳步,他伸出手,將頭上的東西摘下——
那是一頂高禮帽,和身後的小姐所戴的一樣。
“怎麼可能,哈,怎麼……可能。”
“醜小鴨”的童年時光,就這樣以無數聲歎息畫上了句點,他挺過了夾帶蟬鳴的酷暑,咬碎了無人可醫的孤獨,最後步入了僅限一次的青蔥歲月。
他記得“高禮帽小姐”說過的話,記得在兒時的半夢半醒中,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女性曾到來過,並道出一個自己早已經放棄的“幻夢”。
那場如此美麗的夢,在他中考以縣級前十名的好成績升上高中時便徹底散落在迷茫之中,像被摔的粉碎的玻璃製品,連複原的可能性都不複存在。
在得知了中考成績的那天晚上,單蛻一夜未眠,他縮在自己的房間之中,身側隻有掛了滿牆的黑白照片相伴。
父母的笑容定格了最燦爛的一刻,父母的一切也永遠染上了黑色,已然成長的少年沒有說話,隻是看著窗外的闌珊燈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被子裡。
“如果說,我是一個長相很醜的人,如果我找不到什麼朋友,那應該怎麼辦?”
散失於滿地落葉堆中的“醜小鴨”,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回家的路,過去願意對自己溫柔以待的“鴨媽媽”已經被端上了餐桌,隻剩下了一地血水與鴨毛。
而就在這樣萬念俱灰的時候,殺死媽媽的“屠夫先生”給了他一個麵具,並拉著他找到了一片充滿魔法的湖泊,將“醜小鴨”的願望寫成紙條,扔進了平靜的水麵——
“不用擔心啦,長相什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的美,是金子到哪兒都發光,我們交個朋友吧,咱是“賈以兵”,你呢?”
湖泊泛起了漣漪,將無數的反饋送到了“醜小鴨”眼前,即便酷暑依舊,但少年人卻能感受到來自秋季的微風,親吻這早已枯萎的內心:
“我是……單蛻,很高興認識您,以兵先生。”
尚且天真的少年在“魔法”的世界中流連忘返,甚至搞砸了一次小測的成績。
但是直到某一天,“醜小鴨”重要的麵具被一隻老鷹叼走了,接著湖泊中便多出了不切實際的傳言:
“看看,L市中考成績排前十的書呆子!在網上就跟條狗一樣,要做什麼就做什麼,真不知道這蠢貨怎麼上的高中,這要我來我也行!”
“老鷹”先生在湖泊裡扔下了一個麵具,那是屬於“醜小鴨”的東西,現在卻被湖泊中的人們“遊街示眾”。
最後,這些事又被添油加醋成了無數“醜人多作怪”的傳言,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去過那片神奇的湖泊。
過去願意稱讚你的人,僅僅隻是因為他們所“幻想”的“你”燦爛到不切實際,美好的夢這屬於帶著漂亮麵具的人,當麵具被摘下,留下的隻剩醜惡。
“長的不好看……長的比彆人難看,就是我的錯嗎?”
單蛻看著自己被消息擠爆的手機,最後隻敢在社交網站上留下了這段發言,從此以後便徹底在網絡中消聲滅跡,變回了那個名列前茅的“書呆子”。
高中的三年很慢很慢,慢到數不清天上的星星,慢到分不明虛假與現實,“醜小鴨”日複一日地啃食著飄落的書頁,想要拾起從前的“不在乎”。
秋葉飄落,蓋住了他過去擁有的一切,家人黑白的照片也好,期待未來的內心也罷,不管怎麼在這堆了滿目的枯黃裡翻找,最後隻是讓雙手染上臟汙。
不在乎,也不能在乎,因為隻有不去在乎,才可以擁有在暗色世界裡尋找“快樂”的資格,隻有,隻有……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單蛻記得縈繞於鼻尖的暑氣,記得周圍同學的竊竊私語,記得自己孤身一人走回“家”前,路邊的人群中傳來令人生厭的交頭接耳。
夏天明明才剛剛開始,但對他而言,這個夏天卻已然結束。
少年踩倒了路邊的野草,過於濃重的翠色被碾進了泥土之中,然後再也沒有像彆人所說的那樣,再一次頑強地站起來。
“醜小鴨”沒有回頭,隻是在這與“青春”有著相似長度的歸途中磨磨蹭蹭——
一直到了瞳孔徹底與落日同色,一直到孤獨蔓延至自己的房間,莫名而來的窒息感覺才扼住了少年的咽喉。
“想要和我做一場交易嗎?現在的話,也許還能算數哦。”
纖長的、類似於節肢動物的手臂接觸牆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被碰倒又掛起,接著一頂小小的高禮帽被戴在單蛻頭上,還夾雜著些許新鮮血液的溫熱:
“果然,這樣的帽子……還是很適合你啊,小家夥,還有,我給你帶了禮物,你應該會喜歡。”
單蛻沒有回複,隻是任由著“高禮帽小姐”儘情地擺弄,待赤紅色的液體流進了眼睛,等自己的視線逐漸開始模糊,他才終於有了動靜,打開了房間的燈。
牆上的黑白照片依舊在原來的位置,隻是照片上的某個人物被塗上了紅圈,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而是——
“小蛻,你有一雙太陽的眼睛,你去要相信那個世界……”
“真是,一份大禮。”
看著唯獨自己被抹去的照片,“醜小鴨”沒有過多評價,他隻是輕巧地轉過身,正眼看向了“高禮帽小姐”,最後又行了一個不標準地謝幕禮,扯出一個熟悉的假笑。
不過,麵對這個假笑,“高禮帽小姐”還是沒能憋出什麼冷嘲熱諷,她摘下臉上的麵具,露出自己仿佛格查爾鳥一樣的頭部:
“童話的故事,一定也會有結束的一天,你應該也知道的吧?我親愛的“醜小鴨”先生。”
“所以呢?”
單蛻彆開自己耳邊的碎發,接著越過“高禮帽小姐”的身體,從書架上拿下一本風格簡約的童話書。
裡頭隻有一個故事,名叫《夜鷹之星》,為什麼不是醜小鴨?因為單蛻早在“弄丟麵具”的時候,就把那本童話撕成了碎片,根本看不出原型。
沉默的少年看著那逐漸升起的萬家燈火,看著玻璃上那即便身處光亮之中,卻仍然沾滿汙濁的“我自己”,最終隻能無奈地閉上雙眼,緩緩開了口:
“我一直……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上啊,本來就沒有什麼人願意去接納一個不好看的家夥。”
“醜小鴨可以破繭成蝶,僅僅隻是因為它的身上流著天鵝的血,可是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沒有什麼辦法。”
由他口中道出的話語很輕,可每字每句都帶上了些許顫意,像個還未成熟的孩子,仿佛下一秒就會掉出幾滴眼淚。
見此情景,摘下麵具的“高禮帽小姐”還是沒有多說些什麼。
她搖搖晃晃地伸出手臂,拿起被自己親手塗上色彩的照片,之後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氣氛僵硬到仿佛無法呼吸……
“高禮帽小姐……不,世絆女士,你可以,把我變成你的同類嗎?”
男孩回過頭,微笑著用手捂住自己的半邊眼睛,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拿起書桌上的鉛筆,將尖端對準了那赤紅的瞳孔——
“我想要與您做一筆交易,用我自己的眼睛作為代價,請讓我不用再像現在這樣痛苦,可以嗎?”
話音未落,單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將鉛筆直挺挺地紮進了眼珠子裡,甚至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帶著笑容。
不管那時候的人啊,精神力有多麼強烈,過於刺激性的疼痛也始終沒有辦法被輕易抹去,更何況這家夥還是個普通青年。
先是血液從傷口裡不斷流出,而後又是幾滴鹹腥的液體從另一隻眼睛裡滑落,到了最後一幕,無數聲歇斯底裡的怒吼從嘴裡滑出,還伴隨著拳頭砸擊地板時的巨響。
“啊……啊啊!”
被緊鎖的房門被敲了幾下,接著對自己較為友善的養父養母便發出了問候,可未儘的話語又被一聲更比一聲強的尖叫蓋過:
“閉嘴!都!都閉嘴!閉嘴!”
零碎的謾罵從嘴裡滑出,昏昏沉沉的意識在痛苦之中也變得愈發昏沉,少年舉起拳頭,接著又狠狠砸在地板上,直至十指破皮,流出點滴鮮血……
在意識即將消散的那一刻,單蛻隻看到了那個名叫“世絆”的女人,她沉默著摘下高禮帽,又沉默著在自己的額間落下一吻:
“我名世絆,於此刻願意單蛻立下約定,我將給予他正常的生活,我也將給予他健康的身體……直至他讀完大學。”
“若於期內,他未能擺脫過去的陰影,我將給予他同胞的血肉,我們的血脈即將相連,我們的身側有風相伴。”
“以風息之靈為見證,以吾之信仰吟溪為誓約……永遠,永遠。”
當少年再次從沉睡中蘇醒的時候,他本該徹底失明的左眼卻奇跡般的沒有損傷,鉛筆也被完整取出,隻需要在留院觀察幾天便可以徹底宣布康複。
單蛻確實擁有了健康的身體,他的皮肉被割下後會立即“複生”,他的血液雖然還能流動,卻沒有任何辦法行至體外,就像是“魔法”一樣——
不,與其說是“魔法”,倒不如說這更像是一種詛咒,像怪物一樣的、將伴隨自己整個大學生活的“詛咒”,就像粘膩而悶熱的風,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甩掉。
在這高中時期最後的暑假,已然成為“異類”的少年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肆意揮霍自己的青春,他隻是把自己悶在這小小的房間裡,把昔日一家三口的照片剪去一人。
彩色的照片,年輕的夫妻很漂亮,他們不需要這樣無能的孩子;夜空的合影,星星很亮,它們不需要煞風景的存在……
生日的留念,蛋糕甜到過了頭,燭火的光忽明忽滅,仿佛在表達自己的驚恐,自己的恐懼,即便它最終的命運,隻是成為一地糞土。
但是,這麼漂亮的東西,如果進到怪物的身體裡也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幫它們剪掉,把這些東西全部抹掉,也許就可以讓這些孩子開心吧?
殘缺的照片被重新放進相冊,沒有了那個醜陋的孩子,看上去至少沒有那麼令人反感,至少對於單蛻來說,事實就是如此。
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想要把自己的痕跡從相冊裡抹去,但是當這傻孩子抬起頭,看見“高禮帽小姐”留下的禮物後,剪刀便從手中脫落,掉進了打開的垃圾桶裡。
“所謂“黎明”……是什麼樣的?”
單蛻沒有撿起剪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左眼,可能是因為那個形似“祝福”的“詛咒”,這隻本該瞎掉的眼睛,瞳色變成了暗淡的灰,就像此刻懸掛於天空的月亮。
如果太陽可以點亮白晝,那麼,隻是依靠著彆人的光亮,才可以被人注意的一線弦月,又能擁有什麼?
腳步聲停滯於牆前,“醜小鴨”不再胡思亂想,他緩緩伸出手,纖長的食指觸碰自己被赤色抹去的臉,粗糙的皮膚仿佛可以感受到屬於陽光的溫熱:
“爸媽、我知道,自己永遠,永遠隻能在黑色的世界裡,太陽太燙,會燙傷怪物的皮肉,黎明太長,會燃燒惡人的心臟……怎麼回事,說話都變得文鄒鄒的……”
呼吸逐漸歸於平靜,漆黑的房間裡,少年的眼中隻剩下來自屋外的闌珊燈火,還有無數來自過去的、嚼不爛也吞不下的回憶。
“小蛻要記住啊,太陽的存在不一定是為了照亮彆人,太陽的存在也不是為了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鞠躬儘瘁,他隻是在過自己的生活,他沒有為彆人付出什麼。”
過去還在醫院的時候,單蛻記得,那仍然在半夢半醒中的、即將徹底逝去的母親,用儘自己最大的力氣,顫顫巍巍地舉起自己的手,然後對自己已經昏昏欲睡的兒子這樣說到:
“太陽啊,其實也隻是個“普通”的家夥,他不會刻意照耀彆人,他也不會傷害自己,隻是為了什麼與他無關的“世界”。”
“我們也很期待,期待著你可以像太陽一樣照耀彆人,但是——”
女人的意識即將消散,她的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隻有從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仍然在告訴她,自己那在睡夢中掙紮的孩子還在身邊:
“如果是夢也好,是幻覺也好,什麼都好,但是,隻要你還活著,還可以感覺到幸福,那麼我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像過去一樣,去給你一個擁抱。”
多年之後,已然成長為大人模樣的單蛻還是如此,隻是不再像過去一樣,相信童話的世界,也不再相信所謂“朋友”的存在。
他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孤獨的、醜陋的、卻也在心底裡渴望著能有“血親”伴與身側的怪物:
“我還可以相信,自己能像醜小鴨一樣,像夜鷹先生一樣……獲得一個好結局?”
覆於左眼的手逐漸脫落,幾近於白的瞳孔倒映出那片濃重的紅色,蓋在照片上的食指在上麵淺淺地畫出一個叉。
恍惚間,單蛻好像感覺到了一陣親切地暖意,從自己身後環住這具早已經千瘡百孔的軀殼。
“你有一雙太陽的眼睛,這樣的孩子,也理應擁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父母的聲音交疊在一起,從自己的頭頂上傳來,即便隻是場虛無的幻覺,也令單蛻想要去依靠……
“我有這樣的資格嗎?”
泣不成聲的少年顫抖著問道。
“每一個孩子,都應該有這樣的資格。”
他聽到了,兩個大人這樣回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