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易隻覺得雲裡霧裡,兩股力量在他腦子裡拉扯。
他性子敏感,故而極其容易多思多慮,謝長青一再囑托,切莫傷神。
想到謝長青,伯易眼底染了笑意。
罷了,隻當是他多慮了吧。
國師金府的馬車穩穩當當行在官道,兩側景色已從京都高門變幻成深山老林,謝長青閉眸假寐,忽而出聲下令道:“停!”
車夫猛地勒馬,馬兒嘶鳴在石壁之間回響。
謝長青掀開簾子探身下車,換乘到另外一輛早已備好的普通馬車,而後謝長青原本乘坐的那輛豪華馬車繼續按原路前行。
“繞道金州,下官道,走小路。”謝長青吩咐道。同時,又是兩輛與先前國師金府一模一樣的馬車自此地向兩側官路駛去。
謝長青的馬車晃晃悠悠行在小路。
“主子,我猜想費黨一派欲在進永州城時截殺您,再將此時推脫於鬼神作怪,於是永州便是鬼神禁足的神煞之地。想來堂堂一國國師也折損於鬼神之手,這塊地界,怕無人管製,”車上另坐有一人,名明赫,“永州物產不豐,地處腹地又不靠邊疆,臣下不解,左相為何一定要這塊地界?”
謝長青輕蔑笑笑:“你怎麼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你想想永州是做什麼發家的?永州於深山之中,盛產一種硬金,你可還記得叫什麼?”
“青紅。”
“青紅價貴,又是一等一的堅硬無比,這種硬金若是用在兵器上,簡直如虎添翼。永州地通黃州,黃州四通八達是去往西域諸國的咽喉要道,若是永州淪陷,那麼附近金州、邛州、黃州便如探囊取物一般。”謝長青動了動身,“金州、邛州商賈之人不勝枚舉,由他們將青紅帶出黃州直通西域,是一筆好買賣。”
“以後這塊地出了什麼事都大可以推到鬼神身上,外加皇帝迷信鬼神,有意愚昧眾生,三州百姓惶恐不安,必生動亂,這個節骨眼上,哪個英勇大義願意主動請纓前去平亂,哪個就是忠君愛國,一等一的大功臣。”謝長青道。
“左相一派必會出這麼個大功臣。屆時左相的人便會順理成章深入永州,他們的根就紮進去了。”明赫沉沉道。
“隻怕這根,已經紮進去了。”謝長青若有所思,眼睫垂下蓋住眼底的陰鷙,“我擋了費率什麼路呢?”
謝長青不解之處便在此了,皇帝迷信風水才好,這才對。大靖四年大亂之後,司天監言早果真應驗之後,司天監又站出來上書國脈不穩,國運縹緲沉浮,需高人出世,以鎮國脈。左相費率對外宣稱謝長青師承茅山真人,卦術陰陽舉世無雙,能通天地,曉鬼神,此番出山定然是天道冥冥之中注定。
謝長青的確是個術士,確學有小成,然而斷然與費率所言半點不沾邊。可即使這樣,費率依舊將人推上了國師高坐,尊貴無比。
這般看來,費率布局已然十多個年頭了,十多年之內,謝長青不敢想他的勢力已然盤根錯節到什麼地步,永州一事又是哪個環節。費率由著他謝長青這枚棋子發展壯大,甚至壓過自己一頭。由著右相掌軍務大全,核舉百官,他自己不顯山不露水,朝野上下公認的忠貞廉臣。
謝長青不信費率有通天的本事,能在十年前設計好今天的事,等著首屈一指的國師大人自毀城牆,為的,便是坐實了永州鬼怪之地。
他更情願相信費率願意留著他到最後,從他嘴裡說出來一句“左相費率乃奉天命而為”。
太平盛世之下是暗流湧動,歌舞升平不過是衣下骷髏,京都掩在迷霧重重中,金鑾殿上高堂坐著的到底是盛世明君還是提線傀儡,底下站著的居心何在?
看得清的看不清的,身在囹圄不得解脫的到底為何人效力?
謝長青揉揉脹痛的太陽穴,他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處境了。
小馬車晃晃悠悠走了好大一會兒,忽然“格愣”一聲停在原地,緊接著傳來馬夫的聲音:“主子,車輞壞了。”
謝長青探了探天色,天色不早了,便下令在此地安營紮寨。跟著他來的都是他暗地裡的江湖勢力,行走江湖慣了,不比養尊處優的王公大臣,都是荒野求生的高手。
幾人手腳麻利地支起營帳,燃起篝火。
謝長青於營帳,側躺著架著頭,擺弄著臨行前伯易掛在他身上的香囊,香囊裡裝滿了藥草,能解百毒。
兩人的思念便埋在這藥草裡了。金州的風瑟瑟得吹進營帳來,打得燭火不穩,山裡的冬日格外難捱。
謝長青坐到桌前,提筆寫信:
“吾妻伯易,山中風大,想你在懷。”
寫罷傳人進來,將信送了出去。
夜裡人們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一陣山搖地動,謝長青即刻驚醒,從床上跳下來衝到營帳門口,明赫正急急慌慌得找謝長青。
頃刻間,不遠處山石滑落,大小碎石滾滾而來,謝長青找準了方向,在夜裡疾馳,撲倒地麵上順著滾到一處屏障地。
這山崩來的突然,一眾人沒來得及反應。行的動作慢的,被山石碾過成一攤肉泥。
萬籟俱寂。
唯剩下山中呼嘯的風聲,如泣如訴,似索命厲鬼,夜裡黑黢黢的,沒有儘頭。
謝長青本能得意識到,這場山崩不是天災,而是人為。他繞道金州奔走小路已然是保命之舉,然而突遭橫禍,料想也知道,左相一黨已經滲透到了金州城內。
謝長青來便是自投羅網,不來便是欺君抗旨,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已然是一枚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