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城五更的更鼓敲過,伴著三千鼓聲,四方城門次第打開。隆隆鼓聲由遠及近,驚起漫天鳥雀。枝頭積雪撲簌簌落下,掩蓋了城中人跡。
跳動的燭光投在紗帳,零星一點光亮伸進帳中,綠峨小心翼翼探頭去看帳中人。
綠瀅緊隨她後,擔憂道:“先探探姑娘高熱可退了,若是不成,需得快些再喂湯藥。”
聲音及輕,生怕擾了帳中病了許多日的人。卻不想綠峨這時竟高呼了一聲。
“呀!”
綠瀅一慌,忙道:“做什麼這樣!莫吵嚷姑娘!”
“姑娘!你可終於醒了!”
綠峨看清程皎黑湛湛睜著的一雙眼,一時間竟有些喜極而泣。
昏睡了四五日,可算是醒來了。
她一麵哭著,一麵不忘了伸手去探程皎額頭。
摸著那溫熱的肌膚,她頓時又哭著笑起來,“不燙了不燙了,總算退熱了。”
程皎怔怔的偏頭看她。水綠的裙子襯的她鮮活明亮,一雙通紅的眼正滴滴答答的掉淚珠子。跟記憶中的綠峨一樣,最愛哭鼻子。
淚珠有些落在自己手上,程皎眨了眨眼,竟覺出了幾分燙意。
咽了咽乾澀的嗓子,將目光又落在綠峨身後的綠瀅。
十五六的樣子,正滿眼帶笑的看她。不是記憶中滿身是血、淒慘死去的模樣。
她二人身後,微微泛亮的天光投進屋中,墜了碧璽珠子的帳簾不時閃動。那是父親在時,一顆一顆給她穿起來的。她一直掛在隔斷處舍不得換。直到父親死去,她每看一眼那碧璽的流光溢彩,心中就要大慟許久。後來,她就將那帳子塵封起來,不敢再看一眼。
“父親…在什麼地方?”
怔忡許久,她忽然開口。
綠峨哭的回不過勁兒,綠瀅有一瞬間的不明所以,卻還是立刻回她道:“老爺自然還在駐守邊關。得年關了才能回來呀。”
聽見綠瀅語活生生的語調,程皎忍不住眨了眨眼喃喃重複,“還在邊關。”
“是,老爺還在邊關。”
落在手上的淚水漸漸涼透。程皎緩緩抬起手去看那濕痕,良久,終於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
衾被猛地被掀開,綠峨綠瀅二人隻覺麵前一道人影閃去,反應過來時,榻上的人已經跌跌撞撞跑去了院中。連鞋都沒穿。
“呀!姑娘!”
“這是怎麼了,剛病了一場,可不能這樣折騰,外邊正下著雪,冷得很。”
兩人不明白人怎麼光著腳穿著寢裙就跑出去了,隻得是慌忙提了鞋抱了鬥篷去追。
漫天冰雪之氣霎時間湧進喉嚨,程皎難忍的咳嗽起來。腳下卻是不停,尤其冰涼的觸感顯得最為真實。
明明是從小長大的地方,本該熟悉非常,此時卻叫她覺得猶如天旋地轉一般。
院中鋪設還是父親在時的樣子,就連那後來伐去了的兩顆山茶樹也還立在雪中。
站在庭院當中轉過幾圈,她終於忍不住笑了一聲。胸腔沉積的碳火氣總算被乾淨的雪氣充盈。
臨死時壓在心頭的沉悶漸消。
此時此刻,慘死的父親、敗落的程家、毒發身亡的自己…似乎才更像一場夢。
“我是夢醒了…”
程皎笑著喃喃自語,提了裙角,又接著往前去。
腳下踩過覆了一層薄雪的小木橋。這木橋顯然剛被清掃過,隻是雪落得急,不消一會就又是一層。
轉過橋麵踩上石磚,就看見了那掃雪的人。
那人做著最粗俗的活計,身形卻站的筆直。
他生的高,掃把剛及他胸口,握著掃把的一雙手便最先叫人看見,凍得有些通紅,十指骨節繃的發白。
程皎怔在原地,猶豫許久,終於抬眼撞進陸十洲的一雙眸子。
與記憶中一般無二,沉黑淡泊,永遠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陸十洲似乎也有片刻的愣怔,將程皎從上至下看了一瞬。
柔軟烏發披在肩頭,一身長裙薄的能見衣下肌膚。赤腳踩在雪中,好似覺不出冷,隻一瞬不息盯著自己看。麵上是他看不透的神情。明明在笑,卻又掛著淚。
眉心蹙了蹙,他又垂了眼繼續掃雪,不再看她。
程皎一時間隻覺呼吸不順,又重重咳了起來。滿心驚喜在這一刻漸漸歸於平靜。
她當從來一次,父親尚且在世,對於陸十洲,她也能挽回些上輩子的愧疚。但此時見了在她院中掃雪的陸十洲,她才知道,這個時間節點,她竟是錯已釀成。
目光落向他那腳踝,衣衫單薄之下,能看的見他裹著的棉布帕子。此時棉帕滲血,顯然傷的很重。
追在後麵的綠峨綠瀅兩人這時總算找見了她,急忙上前給她披衣穿鞋。
“姑娘剛病了一場,怎麼能這樣出來,萬不能如此不愛惜身體啊!”
程皎好似聽不見,隻依舊看著陸十洲。靜默良久,她努力壓下心間洶湧而起的難忍,澀然開口。
“彆掃了。”
陸十洲手下微頓,再次抬眼看她,雪片落在他挺直的鼻梁,映在眼中,將眸光都變得冰冷。
“不可,王相吩咐,我怎能不從。”
明明一副少年無害的模樣,偏那不緊不慢得沉靜樣子總叫人覺得他與看起來並不一樣。
事實上,也確實不一樣。
沒有人會知道,四年後的陸十洲會是那樣一個恣睢人物。
如今程皎知道。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長樂殿中皇帝攜著貴族們跪地求饒的場麵依舊曆曆在目。
而如今衣衫單薄的陸十洲為何會在她院中掃雪,在程皎上輩子的記憶中也尤為清晰。
王煬日日將他帶在身邊當下人使喚,偏偏今日叫他來給程皎掃雪,為的就是叫他打心底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