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傑離開後,程啟鋒他們推開病房的門,鄧楠將食指放在嘴邊,悄聲比了比“噓”的口型。
三人進屋,靜悄悄地關上門。
張玥檸的腳上已經打好了石膏,此時睡顏安靜,這些天以來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戒備和淩厲已經全然消失。
程啟鋒走到病床前,認真端詳著她的臉龐,看似熟睡,可他卻能看出她睡得並不安穩。整個人深陷在純白的被窩裡,一隻手輸液,另一隻手慣常地拽住被角的一側,蒼白如紙的麵色眉頭緊蹙,劉海早已被冷汗打濕,幾綹貼在額上。唇瓣也毫無血色,還因高燒乾燥而微微開裂。
她的眉目間依稀像是塗抹一層火焰熄寂後淡絕的灰燼,輪廓憔悴宛如森冷夜空裡搖搖欲墜的月亮。
曾經雷霆萬鈞的女王,如今遭遇病痛儼然像變了一個人。
在她的床沿邊坐下,程啟鋒眼底酸疼,說不出的情緒揉捏在心裡,他伸手在她的額頭上輕柔地撫了又撫。
仿佛想要將她的眉目撫平,趕走她所有的委屈和心痛。
另一側的鄧楠也湊近看著張玥檸的臉,心疼地歎著氣,“你看檸姐,最近一定是累壞了,為了工作就沒停下來過。現在懷孕又受傷,還發高燒,她這身體怎麼熬得住啊?”
“本來以為是件好事,可沒想到...”觀察了一眼程啟鋒,薛祥儘可能把語氣放得平緩,“檸姐醒來,如果知道她和寶寶現在的情況這麼差,她肯定承受不了。鋒哥,你想好怎麼跟她說了嗎?”
程啟鋒搖了搖頭,神情黯淡。眼下的他神似原野上的稻草人,沒有血肉,也失去了思想。
隻是他的眼神一刻也離不開張玥檸,這時他才觀察出來,她不知什麼時候好像又瘦了點,那種孤薄羸弱的樣子幾乎立刻把他的眼眶再次逼紅。
莊傑給他留下的那個令人畏懼的難題,他現在更是連想都不敢想。
“鋒哥,我記得你以前是不在乎輸贏的,你不是還說過競技體育最妙的就是體驗輸贏間的那種極致感覺嗎?可為什麼和檸姐之間你就一定要和她爭到底,你乾嘛偏要這麼與她作對呢?”
“你忘了你們在一起有多不容易了嗎?”
不忍打擾張玥檸的睡眠,鄧楠將聲音壓到了最低,可急轉直上的語速中,不滿和憤怒仍然清晰可聞。
誰都喜歡皆大歡喜的故事,所以隊友們也一向都是說好話勸和。如今鄧楠口無遮攔,多年來第一次出言責怪,像個沒有情感的控訴者,看到自己師姐這般遭罪的模樣,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替張玥檸抱不平。
其次結合了這幾天自己的所見所聞,對於程啟鋒的行為,她也終究是看不下去了。
程啟鋒在她說話的時候,臉上起初並無明顯的情緒起伏,因為剛剛經曆過與莊傑的談話,他的心已經痛到麻木,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消化。
可就在聽到鄧楠的後一句話,他終究心如刀割,皺著眉難掩痛苦,苦澀地闔上了眼。
他原本是想極力忍耐的,畢竟在自己的後輩麵前數次掉淚,實在有悖他平日裡的個性,但沒料到那句話對他的衝擊力著實太大,他被迫陷入了冗雜的思緒拉扯中。
想起他們一路走來的不容易,鼻子一酸又差點失控。
致命的傷誕生於親密,原來他早就沒有照顧好她了。
“噓...大楠,不說了,不說了啊...”孟樂擰眉瞅著鄧楠,對她使勁搖頭。
“鋒哥已經很不好受了,彆刺激他了...”薛祥也是幾分氣惱,幾分無奈。
“沒關係,大楠沒有說錯,”程啟鋒苦笑一下,語氣嘲弄不已,“我都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怎麼了,我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像孟霖所言,張玥檸對自己來說,分明就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裡怕化的存在。
可現在究竟哪一步走錯了,自己怎麼就成了傷害她最深的那個人了呢。
“我是個混蛋,你們就該把我罵醒...”
程啟鋒的聲音越來越低,幾近囁嚅。看著他煎熬的神情,再看兩個隊友相繼投來“祈求和平”的目光,鄧楠意識到自己言重,一時於心不忍,之後本想說的話她悻悻地選擇了閉口不談。
“其實我也有錯,都是我反應太遲鈍了,”鄧楠微微凝噎,岔開話題,神色帶上幾分內疚,“就算我沒經曆過,可這些也都算常識,我愣是沒往這方麵去想。如果我能早點發現,檸姐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不,不怪你們任何人,都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不僅沒照顧好她,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竟然還一直都在跟她慪氣...”
程啟鋒反向安慰著鄧楠,痛罵著自己,他不斷吸氣強忍鼻腔裡的酸澀,清苦的舌尖也被自己咬到發麻。
最終,他還是忍不住抱住頭,發出哀慟的低吟,“如果她有什麼不好,我絕不可能原諒自己...”
“哥,這個時候你還是得冷靜,彆太自責,”孟樂輕輕拍了拍程啟鋒的肩膀,“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等檸姐醒了以後,你要在保證她情緒穩定的情況下,和她儘快決定這個寶寶的去留。”
“嗯,我知道...”
程啟鋒點點頭,隨後抬眼看見了窗外老周的車還一直在等候,又轉頭看向了他們三人,“時間不早了,周師傅還在外麵等著,你們今晚也跟著辛苦了,趕緊回去吧,我留在這兒就好。”
薛祥眨了眨眼,問:“那...要不要告訴李指他們,檸姐的事?”
“今晚的事,總是要給師父他們一個交代的...”程啟鋒稍稍猶豫了幾秒,“和隊裡都實話實說吧。”
大家都順承著應了一聲。
看著張玥檸,又看了眼同樣疲憊不堪的程啟鋒,孟樂再次扶住了他的肩頭,“要不咱們仨再留一個人吧,這樣你有什麼應付不來的,也好有人照看檸姐。”
“那就我留這兒好了啊,明天好像沒我的任務。”鄧楠的眼睛亮了亮。
“沒事,不用,我一個人完全可以,”程啟鋒勉強扯起嘴角,“隊裡一堆麻煩事,喬隊他們還在,就算沒任務,你們都是主力隊員,可不能都陪我在這裡耗著。”
“放心吧,如果有什麼事,我隨時給你們去電話。”為了讓大家安心,他又補充一句。
三人隻得點點頭。程啟鋒送他們走出病房,聲音仍然哽咽,“今天...謝謝你們。”
“我去,哥你搞什麼,咱們之間可犯不上說這些。”薛祥說完,還雙手把人給圈住,在程啟鋒的後背上拍了又拍。
“抱歉啊,鋒哥,我看見檸姐那麼難受,我也跟著難受,所以...”
“好了,不解釋,我當然懂,”程啟鋒接上鄧楠欲言又止的話頭,雖然人還是蔫巴巴的,但總算能強顏歡笑,“快回吧,師父那邊還得麻煩你們幫我解釋一下,檸檸現在這種情況,我實在走不開。等她情況穩定,我再找時間回隊裡報道。”
“嗯,彆擔心,我們先頂著,你現在把檸姐照顧好比啥都重要,有事隨時打電話。”薛祥說。
三人剛準備往前走,孟樂轉臉又看了看程啟鋒,“對了,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們去給你買回來。”
“什麼都不想吃,沒胃口。”程啟鋒淡笑道。
“行吧,你自己晚上得空了也休息會兒,你的黑眼圈也不比檸姐輕多少。”
“知道啦,囉嗦。”
**
大家離開後,留下一屋子的安寧,偌大的病房倏忽間顯得十分空曠。無邊的闃靜裡,稍微發出一點聲音似乎都會有回聲。
程啟鋒躡手躡腳,一點一點重新往病床前靠近,心痛萬分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的睡態還是如嬰兒般沒有安全感,就連呼吸都很輕。
他又坐了下來,將胳膊撐在床沿邊,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誰知顫抖的指尖觸到的是一片蝕骨的冰涼。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儘管蓋著厚厚的被子,病房內也開著暖氣,可張玥檸的身體依然沒有半點溫度。
程啟鋒感到焦急又無措,朝她跟前湊近幾分,將她的手握在掌心間,又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試圖將自己所有的溫度全都傳遞給她。
但效果不佳,大約一分鐘後,張玥檸的整個身體都開始發抖,本就不安穩的睡眠中似乎還有痛苦的囈語從口中吞吐出,嚶嚀的聲音含糊不清。
“檸檸,你說什麼,你怎麼了?”程啟鋒更加緊張,他站起身,伏在她耳邊聲音也在打顫,“你...你哪兒不舒服,告訴我!”
“我...我好冷...”她並沒有睜眼,氣息清淺又微弱,像是處在夢魘中下意識給出的回音。轉而她的雙手就去用力地掖被子,寒冷的身體大概強烈地想要蜷縮成團才可以取暖,渾身也顫栗得更加厲害。
輸液的針管因為她手上的動作而不斷晃動,手臂抬高後針頭處已有輕微回血情況。
程啟鋒的心沉重下墜,他手忙腳亂地轉到病床的另一側,試圖溫柔地阻止並穩住她,“檸檸,你彆動啊,手不能亂動,我幫你想辦法,你乖啊...”
安撫了半刻,好不容易將她的雙手平放進了被子裡。待回血情況好轉,他又去摸她的額頭和頸部,依然燒得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