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滕九雲發梢烏黑得搭在眉間,睥睨著看她,
凜冬疼得直吸氣“都統,我腰快斷了,您能先讓我起來嗎?”
她話還沒說完,脖頸就被滕九雲扼住,她被迫仰頭,感覺他的手伸進了衣領,凜冬抗拒的嗚咽,
“你又不是女人,動什麼!”滕九雲厲聲道,
凜冬便不敢動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滕九雲從她衣領中攥出一把鼓囊囊的布袋,“我記得你的盤纏不多。”
凜冬:全世界都知道我隻有800文嗎?
滕九雲把明顯鼓到異常的布袋慢慢打開,漸漸目光一滯,
袋中的東西不是暗器,也不是贓款,而是一包地瓜乾。
“都統,您嘗嘗嗎?我捂暖了熱乎的。”凜冬躺在地上,自暴自棄地說。
滕九雲把那包地瓜扔還給她,“你為什麼在這?”
“沒處去,”凜冬從地上爬起來,接過地瓜乾收進袖籠,“我告發了胡二,要不都統您賞我一個能睡覺的地。”
“胡二死了。”滕九雲說,
“啊,”這回輪到凜冬愣住,她眉毛一擰,“怎麼死的?”
滕九雲:“就在半個時辰前,被發現躺在閉合的棺材裡,麵孔青紫,窒息而死。”
凜冬緩緩回頭,目光落在她剛剛跳進來時差點跌進去的那個漆黑棺材道,“不會就是這個吧。”
滕九雲看著她沒說話。
凜冬筆直的身軀晃了一晃,“撲通”跪在地上,“都統明察,我隻是個無辜的過路人。”
滕九雲抱臂看著她,一雙眼極其明亮:“你不是剛剛說你的腰快斷了嗎?”
凜冬改跪為趴,整個人雙手向前趴伏在地上,“我就是腦袋斷了,也恐怕難以消除都統的懷疑之心,不如將我關在司獄,我實在疲乏,隻想睡個安穩覺。”
在搖曳的燭光裡,滕九雲可以看見棺材鋪牆角裡銀色的蜘蛛網和上麵的蚊蟲屍體,還有窗外暗灰天空上的星辰,
但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眼前的人影上,
“你確實走不了了,”他說,語氣仿佛罩上了一層寒霜,“跟我回北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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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下午,
凜冬又回到了這裡,她真的和北司有緣,
和她一起同行的除了那口漆黑的棺材,還有一具包裹著油布的屍體。
“從刑部運回來的,仵作看了沒什麼問題。”她聽到旁邊的近衛說,
大半夜總有點滲人,特彆是北司寬靜幽闊,她隻能緊跟著滕九雲和近衛一路向前走,
所有人的腳步聲都極輕極快,她低著頭不敢亂看。
最終停在了某處院子,“沈飛”滕九雲背手朝裡喊道,
有人打著哈欠從裡麵走出來,“大晚上喊什麼,狗都睡了。”
凜冬借著月光看向那人,極其白淨的一張臉,身材瘦高,瞳孔烏黑柔亮,看上去三十上下。
“起來乾活了。”滕九雲示意近衛把屍體搬進去。
“嘖,又來死人啊,”沈飛瞬間精神了,語調揚高,“還是個胡人,哪來的,那麼新鮮?”
眾人匆匆往裡走,
“東市胡二,專賣胡餅,沈醫師是否眼熟,”近衛張霖道,“今日被這位……”
他回頭看了看凜冬,“這位兄弟告發他做的胡餅放了罌粟,結果我們正要捉拿他時,卻發現他已死在東市棺材鋪的棺材裡。”
沈飛點頭,“倒是死得其所。”
油布被打開,因為還是新鮮屍首的關係,
胡二全身呈現青白色,雙目微睜,其他與常人無異。
在看到關鍵部位時,凜冬默默垂下眼睫。
“眼睛沒完全閉上,按照我們的行話,是死不瞑目,”沈飛從旁邊的醫架搬下一個大鐵箱,示意大家:“我要開始與這位仁兄談心了,各位請便。”
滕九雲微微頷首,往外走去。
凜冬跟著一眾人等走出屋子,還想回頭看,
就看到近衛張霖已經貼心地把門扉合攏。
她抬眼看清門上的牌匾,
通體紅色的幾個大字——“洗冤坊”,
有意思,北司這個遍地酷刑的地方,竟然還想著幫人“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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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現在已經入夜,屋簷下搖搖墜墜的燈籠並不多,
恐怕有些地方並不允許他人肆意停留。
凜冬跟著眾人穿過垂花大門,就見忽明忽暗間,都統隔著重重人影看了她一眼,
隨後與身邊近衛吩咐了幾句。
因為隔得太遠,看的實在不真切。
凜冬心裡沉了底:北司怎麼可能留不明不白的外人?這是要將她趕出去的意思?
她惴惴不安地等在邊上,
滕九雲吩咐完很快就走了,他身邊的近衛張霖倒是正色向她走了過來,
“都統所言,此案未結之前,你依然以疑犯身份暫住科房,不可出北司。”
這一字一句鑽進凜冬耳朵裡,
立馬變成“管吃管住”四個喜悅的大字。
張霖本來以為她要哭訴著喊冤,
沒想到凜冬答應得極度爽快,生怕他後悔的樣子:“好,可否現在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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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霖帶著她一路走偏道,擦身錯過半夜威風凜凜的巡衛,
凜冬守規矩地低下頭,不敢多看,
走到極深處,張霖打開一扇漆黑木門,向她示意道:“科房就在此處,東西裡已備好。明日會有小廝送水和早膳來。”
凜冬勉力壓住彎起的嘴角:“多謝大人。”
張霖借機打量她,北司從來沒有讓疑犯留宿的道理,
不知道都統把這半高小子留在這有何意味?
凜冬的睫毛像是兩盞小扇子,好奇地循著光觀察裡麵,又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可能是還想說什麼客氣話,
張霖沒再看她,寒露已濃,他匆匆離開複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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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黃澄澄地從窗子裡透進來,半明半暗地照在排列整潔而雅致的藥鬥子上,
一室清透,
沈飛解下蒙住口鼻的黑色絹布,用蒸騰的醋水消毒。又將清理過的剪子、小刀等工具一件件放回盒中。
然後出院子,用清冽的井水將手仔細洗淨,他的手型極為溫和漂亮,
曾經被人打趣過:“用蓮藕給哪吒做金身的時候,必剩了一段,給沈醫師做了一雙清白人間的玉手。”
那時的沈飛眉長過眼,斜飛入鬢,眉眼淡淡的邪氣,舉起手中的刀具道:“非也,我這可是手起刀落的劊子手。”
再到眼前,他與那具放入冰棺裡的屍體不過10尺遠,
沈飛坐在桌前,沏上一杯上好的早春龍井,
自己並不喝,看著茶盞未合攏之處,升騰起濕潤的水汽,
等到杯口快凝成水珠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滕九雲來了。
滕九雲身穿紅色暗紋錦服,腰佩六環白玉蹀躞帶,發尾利落的高束,初夏的風柔軟而安靜地卷起他的發梢,
在北司,少年都統好像才露出與年紀相符的恣意氣息,
“胡二的死因可查明?”他開口問道,
沈飛姿清如玉地緩緩道:“先嘗嘗我新收的春茶,如蘭在舌,茶不醉人人自醉。”
滕九雲抬手去揭蓋,拿起茶盞觸到嘴邊,剛啜飲一口就放下:“屍體身上有無蹊蹺?經脈和胃中有什麼發現?”
真是浪費了這千金難買的春茶,
沈飛心中默念“暴殄天物,善哉善哉”,
一邊娓娓道來:“胡二肌膚、指端呈現青紫色,眼下及牙齒處有少量出血。背部塊狀暗紅色屍斑。”
滕九雲:“死因是?”
沈飛:“窒息。”
他繼續說道:“按照昨日冷暖來看,窒息死亡的屍斑會在半個時辰內出現,所以在昨晚戌時,胡二已經死亡。”
滕九雲示意他繼續往下講:“胃中有何物?”
“我用篩子洗淘他胃中糜爛物發現,胡二昨夜吃的尤為豐盛,新鮮的魚生配上小蔥,十三香蒸豬蹄肚,香甜雪蛤羹……”
滕九雲打斷他:“不用報菜名,這些殘羹都能看出?”
“因為胡二死亡時間離晚飯時間相隔不久,所以胃中食物還能清晰可辨,”沈飛說完,眉眼突然展開:“你說胡二是不是知道這是最後一頓,所以特意吃頓好的?”
滕九雲臉上的表情很淡:“不會,若他知道會落我手裡,必定快馬出城。”
沈飛:都統,你對自己的認知很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