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之間,一道紅影並於銀白,時而顯現,時而晦藏。
戧畫腳步如縷,而林路也愈發難走,林地上殘落的枝葉乾枯勁脆,腳底輕輕一點,這脆響便能在空寂山間驚顫飛鳥,更不談想暗近前路人跡。
片時,戧畫深思,她腳下伐聲已微乎其微,比起聲響,似乎她這身衣衫更引人眼目——青天白日,銀樹褐葉,隻她一縱火紅燒林。
連雲曾說她囂張,隻因查探多在夜裡,不易被發現,而今日,純屬習慣了。
冬日裡,天暗得早,此時已見灰蒙,但枯林不蔽寸光,人行於林間,仍能看清前方境況。
林間無道,枯樹高聳錯落,矮灌稀零也來攔路,戧畫在其中縱橫穿行,幾步向左又幾步往右,追尋著柴火迸裂的聲響。
未見火跡,先聞人聲。
下坡處不遠,傳來嘀嘀咕咕的男人的說話聲,聲音不算小,可戧畫立在原處卻也聽不清,又將動作收斂,往前數十步。
戧畫側耳屏氣,兩眼放空遊離,將感官聚攏在左耳上,詳聽細辨。
片刻後,戧畫睫羽微顫,驚覺並非是她聽不清下坡那些人說的話,卻是聽不懂。
下坡幾人聲音低沉,語速飛快,連音成串,互相對話通暢無餘,而傳進戧畫耳中,便如稚童學語一般,咿呀難辨,不得其意。
這是胡語。
一瞬欣喜掠過,戧畫鬆了口氣,終於見到了胡人的影子。
而轉瞬,戧畫又凝眉深慮——她聽不全胡語。
記憶中,一個滿頭金褐、發綣如瀑、容貌嬌麗的女子,慢慢浮現於腦海。
戧畫已記不清她過去的樣子了。
隻記得是,她曾經隻說胡語,那時戧畫還小,心裡好奇,便跟著學過幾句。
後來,所謂戧畫的父親,不許戧畫學胡語,也曾因戧畫偷學而打她,之後戧畫便不再學了。
戧畫被那父親送走後,便更沒有機會接觸胡語了,直到她再次出現。
那年,西南流寇生事,劫富貴,搶貧女,不論大家小戶,皆受其侵襲。
那時,戧畫年近十二,廌業已廣布星羅,西南社眾也難逃流寇侵擾。
而西南地遠,官府不濟,隻顧閉門自保,更不說守護貧苦百姓。
流寇侵襲的第三日,文廌傳信方至梧州總社,於是戧畫帶著連雲,連夜齊往了西南,從西南最南側的祁州開始,一路往北,逐州疾伐。
勁伐至第七日時,兩人以“血浴中閣”而名響,一夜之間,流寇偃旗息鼓,退至西側老巢“古岸邸”。
戧畫憂其複起,於是使連雲隨同,又攜精銳五百,夜圍“古岸邸”,將流寇餘孽儘滅,無意間救得了被流寇擄走的近百位貧富女子。
黑夜難寂,聚火通燃,空氣中彌漫著的沒有欣喜雀躍,隻有惡心不下的血鏽,和此起彼伏的劫後餘生的啜泣。
人影憧憧,難辨隻雙。
火光恍惚間,戧畫一眼落定,無須甄辨,那縷身影再次出現在她眼中,以此般難以言喻的方式。
人聲散儘,戧畫無言向她靠近。
至親之人,卻是相顧不識。
當她要離開時,戧畫擰出聲道:“我送您。”
時下,隻剩戧畫和連雲,兩人一齊相送於她。
幾人從“古岸邸”始行,直到吉州城外,野間雜叢中,有一戶破屋,屋上無瓦,以稻草覆蓋,牆由泥砌,難挨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