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霜霽穿門而過時,正瞧見這一幕。
她看著白玦捏散自己的神魂後,像突然察覺到什麼似的,在漫天盈動的光點中轉身一望,身形便也化成白光飛散開了。
光點彙成長龍,在她身旁徘徊一圈後輕撫過她的臉,隨後猛紮入雲中,直奔天之結界而去。
她沒來得及阻止,也沒來得及出聲挽留,眼睜睜見證了白玦的神魂散入雲中,化作滋養結界的力量。
原本還同白玦的神魂有著遊絲般牽連的龍息,也隨著白玦這樣堅定而決絕的犧牲,斷了與她最後的感知。
有一抹微光沒有隨光束同行,而是悄然飛近宣起身側。
宣起忽地偏了偏頭,耳朵一動。
那光點完成了囑托後也墜入雲中,宣起低頭沉思片刻,帶著龍族僅剩的幾個小輩快步朝寧霜霽跑去,一把拽住她便要往天門中推。
可手剛碰到她手腕就摸到一陣濡濕。
寧霜霽身上還穿著戰甲,為方便夜間偷襲,戰甲下穿著最便於在夜間隱匿身形的黑色外衣,瞧不出裡頭傷勢。
還不待宣起詢問,隻見她臉上手上都開始出現利刃劃痕,越來越多血跡將內襯浸透後順著甲片縫隙溢出,滴答在雲間形成一條血河。
宣起難掩痛惜:“你用了禁術?!”
族長既為一族之長,年歲閱曆皆非旁人可比,稍加思索便有了猜測,低頭透過雲層縫隙朝下望去,果然見到了底下盤旋的青龍。
天河水的波濤卷著疾風在青龍身上刮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堅硬的龍鱗被生生剜下後在水汽中化為齏粉,青龍吃痛下發出陣陣近似哀鳴的龍吟之聲,融在天崩地裂和洪水肆虐的巨響中,未能引起多少人注意。
宣起已在神界居住數百年,自然知道至陽至烈的天河水是何等可怕。
水之主禦之尚且費力,更不用說還要抵抗其中陽氣衝擊。
宣起眼瞅著人界發生的一切,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她這是……要救世人嗎?
可她的卜辭明明……明明該是禍患之身才是啊……
青龍為同滔天巨浪抗衡,靈力流轉越來越迅猛,真身亦在隨之增大。
相傳龍可撼山倒海,便是因為將潛力發揮到極致時,真身上限也會隨之解封。
青龍強忍著周身劇痛奮力壓製著洪水蔓延,可滿天窟窿雖堵上不少,已經傾瀉入人界的天河水也足以將人界儘數淹沒了。
且不說天河水的陽氣太過剛烈絕非凡人肉身可抗,哪怕是普通江河之水,如此傾灌入城鎮也定然會帶來生靈塗炭的後果。
由於失了先機,青龍隻能繞著大陸上空盤旋,控製蔓延速度的同時,一點點壓著天河水朝深不可測的地底裂縫中流——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天河水的浪濤一點點刮下青龍的鱗片、皮肉,刮到最後隻剩一身白骨。
幸而妖魂屬陰,白骨帶著融在身上的半分妖魂一並墜進水中,繼肉身之後,又以強大的妖力為祭中和天河水的陽氣。
龍骨沒入澎湃天河水中時如同冷水入熱油,先是發出激烈響動,不久後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此後,水流過境之處,有的人靠浮木尋得一線生機,有的人被高出避難者齊心協力救出生天,有人抱著稚子閉眼等待大浪沒頂的無妄之災,再睜眼時卻發現方才還肆虐滔天的洪水衝下來時竟隻到自己腰間……
天河水中和了地界逸散出的陰氣,殘餘陽氣又被青龍以性命為祭削弱殆儘,化作普通的水,萬物生靈這才有了一線生機。
宣起作為封印禁書的族長,對分魂術的後果再清楚不過。
他望著寧霜霽,忍不住叫了聲“丫頭”。
可寧霜霽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笑著回應他,隻冷冷瞥了眼身側許久不見的族人,而後重新將視線落回雲上,血色模糊的手一直緊攥著脖頸上掛著的血凝珠。
她能感覺到龍身的所有苦痛,那身體同她亦心思相通,因此麵對如今這滿身傷痕,她半點沒有驚慌恐懼之感。
隨著傷口增多,開始有青色光點從她身體中流瀉而出,她的人身也開始逐漸化歸於無形。
宣起望著同主神一樣灰飛煙滅的寧霜霽,渾濁的眼珠中泛起點點淚光,看了眼天門,終究還是抬手趁她魂靈尚未散儘前,調動體內剩餘靈力施展了聚靈之術。
若非龍族入天界時間尚短,若非他同這些小輩們與天門締結血契最晚,受到的影響最小,隻怕不等主神出手相救,他們便已被天門抽乾靈力而亡。
可經天門剝削後宣起再施術時早不似以往得心應手,正當他覺得自己怕要辜負重托時,雲中有一物件突然發出強烈紅光,隨後寧霜霽將散未散的魂靈便被儘數吸於其中。
宣起下意識彎腰撿起那物件,是兩顆串在紅線上的紅珠子。
他再一抬頭,發現原本已祭出神魂的白玦也再次出現在眼前。隻是他身形縹緲虛浮,一瞧便知定虛弱至極才無法化形。
宣起大為震驚,目光掃過他心口時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寧霜霽這丫頭竟分了龍息護他。
再一細探,紅珠子裡頭分明也藏著主神的靈力氣息。
原來如此,宣起想。
難怪主神會在消散前暗中囑托“勞族長照顧她”,難怪他們本該散去的魂靈能再次出現。
因為這兩人彼此惦記的心念早通過龍息和珠子形成通路,即使本體已散,藏在對方身上的信念亦從不曾放棄,這才護住了對方最後的生機。
到底是過來人,宣起知曉白玦目光中蘊含著什麼。
見證這兩人的所作所為後,他忽然覺得世間再找不出如此般配的一對兒來了。
周遭又開始有驚恐叫聲,宣起循聲瞧去。
金光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找了上來,就像天門之靈方才說得那樣,即使有白玦犧牲,依然無法填補所有漏洞。
或者說,就算白玦的神力足夠,天門之靈也不會放過神族。
隻聽它方才篤定的語氣便可知曉,那其中暗含的,分明是無窮無儘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