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淪陷了”
那天,我聽來的男人這樣說.
他一身軍裝,頭發梳得板正,戴著有微章的帽子,花樓的嬤嬤說,他是哪個軍長宮的兒子.
哪一個我不清楚,隻記得他給了很多錢.
燈火緯帳間,我隻看到他坐在桌邊不停地喝酒,喝酒,從半夜喝到天亮.
我不敢睡,他腰裡彆著槍.
“為什麼來這兒?”
早上,他擱下最後一盅酒,問我.
我思前想後想了個不太會挨槍子的回答:
“左右都是被折辱,與其在外麵受賊人的,不如在這兒服待軍爺你.”
他拿起帽子戴上走了,未休息的眼還紅著.
嬤嬤不讓我再接客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穿戴整齊,塗上最紅的胭脂,坐在閣樓的玄窗旁,看見與他戴著的帽上同樣徽章的人一隊一隊地走過去,又從城的那一邊折返,挑著擔子賣著貨的見了他們都要讓開一條道,若在小推小販前停一會,必有人奉上茶點上洋煙送上去.
但就是不見他.
“小馬六,給我扔盒胭脂!”
窗下走過一個挑著短擔、吆喝著的小孩,不過十二三歲,長得古靈精怪的,便是買胭脂的小馬六了.
“阿若姐姐,這兒有新來的洋貨你要不要?貴了二銀元!”
我從盒子裡拿了幾個銀元扔下去.
“都要!”
立馬就有幾個花色不一的盒子從窗戶進來.
脂膏細膩,果然很香.
其實這胭脂本不是賣給我們的.
花樓後麵是一家夜總會,裝修得富麗堂皇,不過開了半年我們這兒便沒人來了.
那裡有穿著洋裝,或裹著旗袍走路搖曳生姿的女人,一顰一笑都勾人心魄,胭脂是賣給她們的.
嬤嬤總是私下裡罵洋人,搶了她的生意.
又過了大半個月,就在花樓又被夜總會帶走了兩個姑娘時,他又來了.
軍裝筆挺,腰間彆槍.
他進了我的風月樓,摘了帽子正扣在桌子上,嬤嬤上了酒,他卻不喝了.
“你叫什麼?”他問.
“阿若”我老老實實答.
他看了我一眼,後麵的話終究是沒問出來.
恩客往來,不過及時行樂,風花雪月而已.
他還是沒碰我.
早上我把殘局收拾了出屋,嬤嬤用手杵我的腦袋.
他走前留下幾塊大洋,她又喜笑顏開了.
我沒甚在意,目送他出花樓,整了整軍裝的衣領,戴好了帽子.
一隊士兵走過,領頭的停下來朝他敬了個禮.
與上次不同,他與我說了活.
他大約是一個軍長官的獨子,軍長宮在華北打仗,他的意思是想跟去的,可因為是獨苗,被他母親硬留了下來.
倭寇當頭,堂堂七尺男兒竟苟全人後.
軍長官家風嚴,皇帝老兒退位後沒再讓叫過“少爺”,那些巡城的土兵隻是喊他“小公子."
“你說得對,左右不過被折辱,換我爹一頓打,也好過跪著吃那些洋人的槍子.”
他留下一包用紙包著的銀元,藏在我的枕頭底下.
晚上的夜總會很喧鬨,歌舞升平,往來不絕,再住後去便是洋人的租界了.
小馬六蹲在牆角,嘴裡念念有詞,我靠窗一聽,是唱的京戲——他在等夜總會夜場結束,好有人出來買他的胭脂.
我把銀元裝在盒子裡,隨口道:“小馬六,你還會京曲呐?”
小馬六敲打著他的小木棍,回:“嗯,我爺爺是給皇帝老兒唱過曲兒的,小時候我爹跟著學過,隻不過還才學了一點兒皇帝老兒就沒了.”
我呲笑,用絹子掩了掩嘴
“那你爺爺呢?”
小馬六敲木棍的手沒停:“往南邊逃的時候被西洋軍打死了.”
我怔了怔,小馬六立即起身,拍了拍土.
“歌停了?我得去賣胭脂了.”
我倚在窗外,看見小馬六嬉笑地挑擔子迎上前,被夜總會的人打著走了幾米遠,又溜回來躲在燈柱旁.
有個穿著旗袍的洋女人出來,他又迎上去,明明不高也還是彎著腰,隨著走了幾米,女人從兜裡掏了錢給他,拿了盒胭脂.
約莫過了一柱香,他灰通溜地回來.
"怎兒不買了?“我問.
他蹲下,擺了擺擔子裡的胭脂,沒抬頭:“不想賣了.”
擺了好幾遍他才抬頭,他的瞳仁很亮:“阿若姐姐,那個洋人穿我們中國的衣服真難看,沒你穿得好看.”
我被逗笑了,扔了那個裝銀錢的盒子下去:“胭脂我都要了,拿著錢回家吧”
小馬六走後,我哼著他方才的曲.
許久不見他了,也沒再見小馬六.
屋裡剩了不少胭脂,我照樣每天塗.
過了幾日,小馬六蹲著的那牆角被個賣報少年占據,“號外號外!華北開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