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之案攪得皇帝心煩意亂,黃昏之後他換上太監服去了昭獄,也是為了不叫外人知曉他去見過陸行舟。
時塵安貼著宮牆根走的身影太過鬼祟,很難不引起皇帝的注意,但是當他捂住時塵安的嘴巴時,他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接下來的發生一切不過出於無聊的捉弄,用來調解他煩悶的心情。
——倘若他知道會被當作太監的話,他會選擇直接把時塵安扔給巡邏的侍衛。
“我像太監嗎?”皇帝頗為不滿。
他沒有想到時塵安竟然認不出他,也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原來二人至今從未有過一次的對視,即使是他也是借著時塵安的手才認出了她。
但時塵安因為他的話又一次提高了警戒:“你不是太監?”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刺客,驚懼又憤怒。
皇帝默了瞬:“好吧,我確實是太監。”
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讓他鬱悶不已的假身份,否則按照時塵安的死腦筋,他不懷疑她離開後,會想儘辦法告訴彆人皇宮裡潛伏進了一個刺客,一定要將他揪出來。
如此節外生枝,與他的利益相違背。
但時塵安對他的懷疑更上一樓,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想來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皇帝沒辦法隻得把通行令牌拿出來給她看:“我奉陛下之命出宮,卻不想回來時看到你鬼鬼祟祟在此遊走,可是圖謀不軌?”
時塵安道:“我是來未央宮求見陛下。”
皇帝微微挑眉,時塵安素日避他不及,怎肯無緣無故往他刀尖上撞,他攏袖壓眉,輕輕嗤笑:“你的豹子死了?”
除此之外,他當真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時塵安來見他。
“這樣小的事,陛下可不會見你。”
時塵安搖搖頭,道:“我是為陸大人之事而來,你既是未央宮的公公,可否能替我向陛下通報,我知道萬民請願書的事,你這樣說,他肯定願意見我。”
皇帝靜肅一瞬,神色不辨喜怒:“小鄭與你說的。”
時塵安‘啊’了聲,道:“不是,我聽外頭人傳,偶然聽到的。”
皇帝沒有被時塵安善意的謊言所欺瞞,都說伴君如伴虎,那些服侍他的下人總免不了要忖度聖心,為他排憂解難,可有時那些忖度總讓他感覺冒火。
皇帝沒有立刻說話,眼睫下垂,根根分明,遮住審視的目光,遊刃有餘地看著惴惴不安的小宮女。
她在擔心,擔心小鄭會因此受拖累,但也有另一股力量,在推著她冒著被巡邏侍衛抓住的風險,去未央宮見她害怕的人。
皇帝‘嘖’了聲,道:“陛下不在宮裡,有事你與我說也是一樣。”時塵安張口,大約是想拒絕,他製止了她,“我有沒有如實向聖上轉達,你問一問小鄭不就知道了。”
時塵安瞬間沒了意見,她組織語言,在思索該怎樣把事情經過講清楚,皇帝道:“我問什麼,你回答什麼。”
時塵安一想也可以,便點了點頭。
皇帝道:“萬民請願書是真是假?”
時塵安道:“是真的。”
皇帝目光一緊。
時塵安道:“但也可以說是假的。”
皇帝道:“那百姓為何自發簽下了萬民請願書?”
時塵安道:“開明縣大旱後,因有陸大人平抑糧價,又說動富商將庫存米糧按平價賣出,是以起初災情不顯,隻是日子久了,有富商不滿,聯通鄉紳一起,竟然動了拿童男童女祭祀龍王祈雨的心。”
“他們欺瞞陸大人,趁著陸大人不在開明縣,著打手上門,挨家挨戶搜刮童男童女,若是不想死,當以一兩白銀付出贖罪之錢,當時我家小妹也不幸在被搶之列,我家沒有銀子,阿爹也舍不得給小妹花銀子,阿娘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妹被塞上了龍舟,龍舟往河心漂去,隻等到了河心就被砸穿船底,下沉,完成獻祭。”
“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爭不過搶不過那些養著家丁的鄉紳,何況那些家裡不用舍出幼童的人還站在岸邊指指點點,誰家哭得約略利害些,就要被扣上不敬龍王的高帽,若是獻祭之後還未降雨,恐怕這罪還要牽連到那些哭泣的家庭上,更何況去把孩子們搶回來。”
“就在我們絕望之時,是陸大人乘著馬飛馳回來,把孩子奪下。他被那些自私的人指著鼻子罵,鄉紳與富商的家丁舉起刀劍相向,不肯讓他帶著孩子離開,我們花了很多力氣,也流了很多血才成功殺出了一條生路。”
“但也正因為如此,後來兗州遲遲不降雨,那些人就把罪責都歸咎在陸大人身上,說是他搶走了龍王的侍童,龍王發怒,再不肯給兗州降雨了。也不知道是誰提議,說要平息龍王怒氣,就得把陸大人沉舟獻祭,於是才有了這份萬民請願書。”
時塵安說完這話,早已淚流滿麵。
她知道要讓彆人聽清楚,話自然要說得簡潔,但她是親曆者,是絕無可能把自己從往事之中剝離得一乾二淨。因此她隻能拚命地忍受著恐懼與膽寒,忍著搖搖欲墜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