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寂靜,太監無聲落轎,皇帝抬腳坐進轎輦裡,隨手把油紙傘遞給了劉福全,劉福全自然看到皇帝的氅衣不見了,但他並未多說什麼。
轎輦抬起,穩穩地向文淵閣地方向走去,那裡還候著幾個大臣,為著該如何處置王進寒之事,今晚怕是又有一場硬仗要打。
劉福全抬起眼,看著單手支著額頭,閉目養神的皇帝,近來皇帝公務忙碌,每日不過睡上三個時辰,就連午後小憩都是奢侈,劉福全以為他會暫停來豹房,卻不想,皇帝不僅沒有停止,還比以前更為期待來豹房了。
尤其是和大臣們吵完架後,皇帝總是嫌棄文淵閣空氣渾濁,悶得難受,寧可晚上多熬夜看會兒奏折,也要早些來豹房坐著,散散氣。
劉福全自然明白原因,一邊是頑固守舊,蠅營狗苟的大臣,一邊是皇帝心目中需要他守護的江山社稷的代表,皇帝自然願意親近時塵安。
因此,劉福全竭力成全皇帝的任性,並絞勁腦汁做好了掩護的準備。
今晚,皇帝在踏進文淵閣前,給了他兩個任務,一個是給時塵安送去補氣血的補品,這不難,另一個是給時塵安準備生辰宴,這也不難。
劉福全從容吩咐完小鄭,小鄭道:“乾爹,你說這時塵安往後有可能做我們的主子娘娘嗎?”
或許過去小鄭還不服氣劉福全對時塵安的另眼相看,但如今皇帝都願意百忙之中給時塵安上課,過生辰,難道還不能證明皇帝對時塵安的上心嗎?
畢竟對於掌權者來說,金銀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最值錢的是時間。
因此,小鄭覺得後宮位分對於時塵安而言,就是探囊之物。
畢竟,常在也是個位份不是?時塵安家世再不好,有皇帝的寵愛在,一個常在還是做得了的。
小鄭自覺判斷無誤,信心滿滿地看著劉福全。
劉福全卻道:“不會。”
小鄭:“啊?”語氣裡是濃濃得不可思議。
劉福全道:“你需知陛下隻是在時塵安身上尋個慰藉,天下女人那麼多,時塵安唯一能勝過她們的就是不沾銅臭氣的乾淨,若她真做了常在,就是泯然眾人矣,陛下哪裡會記得她。”
小鄭還是聽不明白。
劉福全道:“你沒做過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就是如此,意氣奮發時,喜歡的女子總是潑辣難掌控的,而等他垂垂老矣,野心不在時,又偏愛溫柔淑良的女子。女人,不過是男人人生裡的一種折射而已。”
小鄭呆愣愣地聽完,道:“也不知道時塵安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她過慣了好日子,若有一日陛下棄了她,她還能承受得住嗎?”
劉福全道:“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你記著,我們的主子隻有陛下。”
又過了一個時辰,文淵閣的門終於開了,大臣們魚貫而出,臉色難堪得可怕,更有甚者,腳步虛浮,跨門檻時差點摔倒,還是劉福全手疾眼快扶了一把。
往日威風凜凜的三品大臣如今卻膽怯得不知所措,連聲道謝都說得含糊不清,劉福全回頭望去,隔著幕簾,皇帝如淵藪聳立的身影清晰可見。
劉福全微微歎氣。
今夜無端起風雨,這長安城終於要在皇帝手裡徹底變天了。
是夜,皇帝下令活剝王進寒、戶部尚書、兗州刺史的皮,並以稻草填充之,將新做的稻草人懸掛至長安城門之上,警告天下文武百官。
天下文人嘩然,一時之間筆伐口誅不斷,直言皇帝暴虐殘忍,嗜殺成性,所謂失道者寡助也,日後定然步夏桀帝辛後塵,亡國肇始。
皇帝充耳不聞,執意要將剝皮之刑寫進刑律,遭到群臣激烈反對,冒雪的天氣,紛紛跪倒在勤政殿前無聲地向皇帝施壓。
君臣之間又一場拉鋸之戰徐徐展開。
這事鬨得太大,前朝的風還是不可避免地吹進了後宮,沒見過世麵的宮人一個個被嚇得呆若木雞,說都說不出話來。
正巧她們午膳吃到一道白斬雞,女孩子不愛吃油脂多的雞皮,這不算什麼,擱在平時用筷子將雞皮夾開便好,可今日的食廳格外得安靜,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雙筷子上,黃澄澄的雞皮被撕開,露出白生生的肉……
有人受不住,捂著嘴巴跑出去吐了。
溪月拿筷子的手都是虛的,她夾筷青椒都夾空,還在安慰彆人:“殺頭都看過的人,還怕這做什麼。”
她不說這還好,一說這話,大家的胃裡都有些不舒服,有人小聲道:“我們又不是時塵安,怕難道不是常事嗎?”
隔壁座位的人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那人忙禁言,害怕地瞅了眼時塵安。
時塵安正在夾酸辣土豆絲,她聞言一頓,道:“殺的是貪官,貪官是壞人,本就該死,你們又不是貪官,怕什麼,吃飯。”
“話是這樣說,可生剝人皮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草菅人命的事是陛下做不出來的?”儘管後宮有命令不得妄議皇帝,可是在恐懼麵前,沒有人把這條禁令當回事——不是不怕,而是再不說出來,她們要瘋了。
“時塵安,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時塵安看著齊刷刷望過來的目光,她知道她現在的回答肯定又會引起她們的議論,但她仍然堅持道:“這回,我不怕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