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這話一出,食廳驟然寂靜。
唯有時塵安麵不改色地夾起一塊白斬雞,蘸進新調的醬汁裡,切的細碎的蒜與小米椒在油裡先爆過一遍,方才與香菜一起拌入醬油之中,滑嫩的雞肉裹上一層汁液,鹹香無比。
味道確實好極了,時塵安吃了三塊方才停筷,然後她旁若無人地離開食廳,她聽到身後切切的私語:“果然有些寵愛不是一般人掙得來。”
語氣中倒是充滿了對時塵安的感慨敬佩。
但時塵安此言確實並非為了討好皇帝,她說得就是心裡話。
她是兗州人,是人禍的受害者之一,她恨那些貪官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自然覺得皇帝這件事做得好極了。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慶幸皇帝是如此慷慨地施暴於這些貪官,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些貪官的眷屬親人能被流放到兗州去,當回災民,也嘗嘗看親人活活餓死在眼前究竟是什麼滋味。
聽說皇帝正準備這樣做,那當真是好極了。
時塵安心裡高興,夜學時就表現了起來,她總還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皇帝察覺出來了,他近來疲倦得很,兩指捏著挺直的山根,看到時塵安昂揚的精氣神,一日下來的倦怠也不由被掃開了些,他道:“什麼事值得這樣高興。”
時塵安卻不好一五一十告訴皇帝,她含糊其辭:“今天廚房做的白斬雞很好吃,我吃了好多。”
她說這話時桌案上還放著一盞血燕,用琉璃盞裝著,膠質的燕窩用冰糖熬開,像一朵蓬勃綻放的花。
皇帝敲敲桌子:“肚子再撐,也要吃燕窩,吃完,幫我做正事。”
他今天拿了好幾份冊子,說要時塵安幫忙謄抄,順便也是完成這一個月下來對她學習結果的檢查,時塵安拿起勺子,小臉皺巴巴地吃著名貴無比的燕窩。
自那晚後,皇帝頗為關心她的身體。
他還把她拉起來,比了下身高,雖說兩人之間差了八歲,時塵安也不過堪堪十五的年紀,還小,但她竟然隻能到皇帝的胸前,這惹得皇帝直皺眉頭。
他重新翻了豹房的食譜,宮人每日份例有限,不過一葷二素,遠遠不夠一個孩子成長需要的營養。
皇帝皺眉,讓禦膳房擬了一份食譜,扔給了小廚房,從此後時塵安的每頓飯有魚有肉有菜,早起還有新鮮的□□喝,保管頓頓營養均衡,同時每日一品的血燕也跟上。
時塵安從前家貧,最多隻能吃個半飽,不知不覺胃口就被迫養小了。如今夥食得到了改善,她的小肚子幾乎每頓都吃得圓溜溜,撐得難受,那多一份的血燕更是成了負擔。
時塵安小聲和皇帝商量:“小川,這燕窩我就不吃了罷。”
她氣血不足,按份例領的茶葉也沒了,改成了黃芪與紅棗,得天天泡著喝,她覺得喝這茶就夠了,燕窩實在不好吃。
皇帝不允許:“什麼時候長到和我齊肩高了,什麼時候再來和我談條件。”
時塵安歎氣,自知抗議無效,認命地吃完整盞血燕,而後迫不及待地丟下勺子:“小川,你要我抄什麼?”
隻要不再吃燕窩,時塵安便能立刻恢複活潑生動的模樣,皇帝默不作聲將琉璃盞移開,向時塵安招手:“過來。”
時塵安聽話地起身,走到皇帝身邊,皇帝雙手挾住她的腰身,毫不費力地將她抱了起來,放在手上顛了顛,疑惑不解:“怎麼還那麼輕。你每天都有乖乖地把所有飯菜吃完嗎?”
“吃完了,都吃完了,窮人家的孩子可不會浪費食物。”時塵安沒心沒肺地握起皇帝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去,“你摸摸,我的小肚子到現在都還撐著呢!”
麵對時塵安純潔無比的眼神,皇帝總有種養女兒的感覺。
隔著衣服,他摸到了圓圓的小肚子,這才稍顯滿意:“幫我來謄抄這份冊子。”
皇帝讓時塵安謄抄的是王府的抄家名錄。
王進寒在內閣坐了二十年,斂儘天下錢財,光是抄出來的家私都能厚厚集成冊子,更遑論金銀。
皇帝預備將這份冊子和陸行舟陳上的災情實錄,編纂成書,在民間發行,讓那些文人睜大他們的狗眼看看,他們護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狗東西。
皇帝不在乎他們罵自己,但他們要為幾個該死的貪官,去咒他的靳氏江山,皇帝也不介意挖個坑把這些儒生儘數活埋了。
——皇帝當然做得出來這樣的事,隻是當下他需要更多的血液補充進朝堂,將因為王進寒之死而開始動蕩的朝政穩住,他才選擇了發行抄家錄這樣溫和的對策。
瞧,他都能為了江山收斂脾氣了。
皇帝的舌尖抵著牙齦,笑了下,分不清是不是自嘲。
那邊時塵安已經抄完了一頁,她從動筆開始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等她將寫滿古董字畫的紙頁翻過,她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些抄出來的東西最後都充進了國庫嗎?”
皇帝道:“國庫沒有銀子,陛下叫人把它們都賣了,拿去賑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