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時塵安慢吞吞地道,“陛下原來是個好皇帝。”
皇帝笑了,為時塵安這充滿孩子氣的發言,他心平氣和地翻過一頁書——那上麵密密麻麻都是罵他的文字——他笑問:“怎麼,陛下從前就不像是個好皇帝嗎?”
時塵安道:“不像,書上說,堯舜那樣的仁義之君才是好皇帝,陛下不是很像。”
她說得很委婉,大約因為現在覺得皇帝好容易做件人事,因此不舍得罵他。
皇帝並不在意,總有人說伴君如伴虎,於是當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孤家寡人,沒有一個人敢跟他說真話,就算有,也是將話說得彎繞曲折,既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又要想辦法不觸怒他。
皇帝沒登基之前是帶兵打仗的武將,他不喜如此,但沒有人相信他的不喜歡,他的感受再次被人心照不宣的忽略。
所以他才會有意地縱容時塵安的真誠,他不希望偌大的深宮裡當真連一個能與他說幾句話的人都找不出來。
皇帝道:“你覺得漢武帝是好皇帝嗎?”
時塵安想到他的功績,點了點頭。
皇帝道:“巫蠱之禍,漢武帝殺了一萬多人,包括他的皇後和太子,而這不是他第一次大開殺戒。大敗匈奴、鑿通西域的豐功偉績之下,是大漢的窮兵黷武,年年重稅。”
時塵安不說話了,她那乾淨卻單薄的道德標準沒辦法衡量出善惡來。
皇帝道:“傻孩子,這世界上的好壞哪有那麼好分辨,就連陛下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時塵安道:“但至少他這件事做對了。”
皇帝笑:“活剝人皮也做對了?”
時塵安道:“好像有些殘忍,但我想兗州的百姓會拍手稱讚的。”
皇帝不說話了,他眉骨高,睫毛長,襯得眼眸格外深邃,靜靜地看著時塵安,仿佛靜汪汪的黑海。
皇帝道:“陛下不求仁義之名,他隻求與漢武帝般,留下一兩件澤披後世的豐功偉業。”
深夜闃靜的豹房,皇帝將從未與外人道的野心向時塵安說來,時塵安仰著臉,認認真真地聽完,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
一直到很多年後,時塵安都不曾忘記。
*
抄家錄開始售賣的那日,正是小雪,時塵安的十五歲生辰。
早起,她便吃到了長壽麵。
長壽麵由一根長麵條煮成,雖隻有一根,卻滿成一碗,澆上濃濃的雞汁,鋪上嫩綠挺闊的小青菜,臥上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讓時塵安吃得身暖心熱。
用完了早膳,廚娘還給了她一兜紅雞蛋,讓她拿去分給其他宮人,散散喜氣。
時塵安還是頭回過生辰,被隆重得不知所措,宮人分到了紅雞蛋,圍了過來,聽說時塵安即將滿十五歲,更是嘰嘰喳喳地說起來。
“十五歲要及笄吧?”
她們談起聽說過的那些豪門貴女的及笄禮扮得多隆重,不僅有酒宴,還有名貴的釵環,由德高望重的貴婦為她們挽發……
時塵安在旁聽了回,也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長了許多不得了的見識。
她沒有鑲金嵌玉的簪子,請不來侯府夫人替她挽發,那些宮人更送不出拳頭大小的南海珍珠為她慶生,但那又如何?今天仍舊是時塵安獨一無二的十五歲生辰。
她在今天已經吃到了從前眼饞不已的長壽麵,嘗到了紅雞蛋,晚上還有小川給她慶生,比起從前,她已經幸福得不得了了,時塵安心滿意足,不會去肖想那些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給自己徒增煩惱。
時塵安興致勃勃道:“若要簪發,我倒是有幾枚素銀簪子。”
溪月忙道:“你趕緊取來,十五及笄,可是要簪發的,等簪了發,以後就是大人了。”
溪月手巧,她從前伺候過太後梳頭,隻是現在做了豹房的宮女,每日隻需給自己梳頭,正恨一身手藝無處發揮,她摩拳擦掌,要為時塵安挽一個漂亮的發髻。
還是時塵安輕輕提醒道:“我們是宮女,莫要僭越了。”
天大地大壽星最大,這話在宮裡不適用,溪月稍有些泄氣,饒是如此,她仍舊認真地給時塵安完美地挽了個宮髻,小心地把簪子插進烏雲般的黑發裡。
溪月道:“時塵安,恭喜你,離二十五歲又近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