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行宮依山傍水,山林蜿蜒,流水成帶,是頂好的休養之處。先皇晚年時連皇宮都不回,隻以此為家,後來先皇駕崩,太後便頂了先皇,住了進去。
如此,已有兩年。
太後用發梳篦出了銀絲,她透過銅鏡一瞧,隻覺絲絲紮眼,她不動聲色用象牙梳纏緊柔軟的發絲,手腕向下發狠用力,連丁點聲輕響都不曾聽到,銀絲就離了她的身體,軟弱無力地從梳齒上垂落。
又是一年。
她還不曾報仇,卻又蹉跎過一年。
她舉著梳子,長久地用哀怨、悲戚、仇恨的複雜目光久久地注視著那幾縷銀絲,直到銀姑推開房門,輕巧地走了進來。
“娘娘,宮裡來人了。”
太後仍舊提不起興趣,兩年前她被迫離開皇宮,移居至這冷清的行宮,被剝去權利,成了一個無依無靠、隻能等死的老人時,她不是沒有不甘心,於是悄悄地在深宮裡按插下數枚探子。
——這於她來說不難,畢竟,她總比皇帝多在深宮裡經營二十幾年,寵冠後宮的榮耀足夠讓她籠絡住一批對她死心塌地的宮人。
於是她雖遠在西郊,可仍舊源源不斷地收到來自深宮的消息,她身上長出的觸須吸盤頭一次反過來,主動插進這困住她一生的深宮囚牢,讓她能不動聲色地將後宮裡的皇帝掌握在股掌之上。
——直到兩個月前,皇帝下令處死那二十個宮人之前,太後都這樣以為著。
太後拈過胭脂花片,抿在雙唇之間,這早已失去春色的唇瓣因為胭脂紅而勉勉強強又開出了些豔色,卻因雙唇乾枯,而又有幾分瀕臨凋零的頹靡。
太後凝神對鏡,方道:“小畜生做事向來狠絕,還能給哀家留什麼人?”
銀姑道:“太後娘娘,還記得溪月嗎?”
太後一頓,對於有著一手梳頭好手藝的溪月,太後自然還有印象的,但正因為有印象,她才更不以為然。
她離了宮,還要往宮裡安插人,這是皇帝也能料到的事,因此她故意棄親信不用,反提了往日相交甚少,卻受過她恩澤的二十個宮人。至於溪月這些宮人,她任她們被發配冷宮,去浣衣局做苦力。
既然溪月連皇帝都接觸不到,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好消息?
但太後也隻是心上略微怠慢了些,仍舊招人進來。左右山間無事,隨便聽聽,權當打發時間也好。
溪月並未親自前來,來的是一張兩指寬一掌長的紙條,字很少,卻讓太後久久放不下。
銀姑見狀,問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沒想到這小畜生竟然有幾分真情,讀來真叫哀家感到惡心。”太後將紙條揉起,才剛畫好的長眉厭惡地蹙在一起。
她老了,可是眉眼間的風華仍在。
“銀姑,哀家有幾年沒見到那個小畜生了?”
銀姑道:“娘娘自來了行宮後,就再也沒見過皇上。”
太後麵無表情道:“那就見一見吧。跟皇帝說,哀家病了,病得起不來床。”
銀姑應諾,慢慢退了出去。
*
劉福全做了三次深呼吸,方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未央宮暖閣的門。
皇帝近來難得有閒,換了寬鬆的凝夜紫錦袍,散著長發,赤足盤在坐榻上看書,當地青銅猊狻香爐冒著嫋嫋白煙,他眉眼沉靜,臉若脂玉般溫潤。
劉福全又做了次深呼吸,鞋底磨過軟毯的觸感都讓他心慌不已,他彎腰:“陛下,西郊行宮送了消息過來。”
皇帝眉骨都不曾動一分:“怎麼,她死了?”
劉福全謹慎道:“聽傳話的人說,太後娘娘病重,恐怕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皇帝終於抬了眼,長眉之下,眼眸古井無波,倒是嘴角似翹非翹,似壓非壓,一時之間,像是亂了頭緒,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他放下書,寬掌撫過新頁,無意識往下壓了又壓:“是嗎?”
到底母子一場,儘管兩人誰都不願承認,可是二十二前,皇帝確確實實是在幾個嬤嬤的見證下,從太後的肚子裡生了出來,無論後來雙方有多互相憎惡,都改變不了二人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這個事實。
皇帝換好了衣服,他無視了劉福全抖動的眉毛,徑自選了件朱湛色的長袍,外頭敷衍地裹上黑色的氅衣,走動之間,滾邊的黑金色衣角根本壓不住一襲赤色。
“這未免太猖狂了。”老太監心裡念著‘阿彌陀佛’,心肝膽顫地想。
“但好在,太後終於要死了。”老太監這樣想著,又重新把眉頭舒展開來。
皇帝縱馬急弛到了西郊行宮。
當日太後遷至此,雙方定下不成文規矩,由皇帝的人負責將行宮圈繞起,不允許太後隨意進出,而行宮內則有太後的人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雙方不用互相沾邊,倒也舒快。
但也因此,皇帝到了行宮想問問自己人太後究竟犯了什麼病,犯了幾時,為何遲遲不回宮稟報,侍衛們都說不清。
皇帝擰眉,但好歹人已經到了行宮,他略一踟躕,還是推開封閉的行宮宮門,進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