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案呢?取來讓朕瞧瞧。”皇帝攏袖,立在銀裝素裹的雪地裡,仿佛一棵挺拔直立的雪鬆。
他長眉入鬢,眄來一眼,壓得銀姑立刻垂了頭。
銀姑道:“請陛下稍候。”
她折身回屋,打開的房門裡飄出濃重的藥味,皇帝吩咐劉福全:“讓太醫進來。”
他離宮時也帶了位太醫,專門來為太後把脈,查看醫案。
銀姑將醫案取出,此時大雪已停,但在淺淡的陽光下,積雪開始化水,空氣濕潤,溫度要比往常低許多,太醫脫了暖手套捧著醫案看了幾頁,手就被凍紅了,隻是皇帝沒有進屋坐著的意思,太醫自然也隻能忍著寒凍舍命陪著。
“陛下,這醫案怕是有假。”皇帝與太後不睦已久,太醫自覺他是為皇帝效忠,這話說得倒快,沒有絲毫隱瞞。
“假的?”皇帝雖是疑問,但並未有多少驚奇,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這結果,“怎麼是假的?”
太醫道:“太後這醫案記載與先帝晚年醫案幾乎一致,可是先帝晚年醉心求仙問道,吃了好些仙丹,太後不曾如此,二者的醫案怎會一致?更何況,這頁的墨跡還未乾。”
太醫翻開一頁,指給皇帝看,皇帝垂眼,就見蠅頭小楷的字,端正收住的筆鋒上有洇開的墨水,接連沾著兩三頁,他伸出手指一撚,得到指尖一點雜黑。
皇帝慢慢地兩指摩挲著那點雜黑,道:“說吧,她又在發什麼瘋?”
銀姑一噎,她想到皇帝會識破,但也不曾料到識破的這樣快。
這本醫案不算厚,但也絕對不薄,她辛辛苦苦抄完,前後都抄得精細,但為了趕工,中間幾頁卻是有些敷衍,她原本以為皇帝不會細致地每頁都查看過去。
但。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她以為’。
銀姑被拆穿後,沒了應對的法子,隻好道:“太後想見陛下。”
皇帝輕嗤:“她是瞧著大雪快到了,又想起了靜安王吧。”
陰陽怪氣的,就好像靜安王靳川赫非他同胞的兄弟。
但有時候,皇帝寧可靳川赫不是他的親弟弟,否則他難以理解為何同樣是太後的孩子,太後可以視靳川赫為眼珠子,卻將他棄若敝履。
皇帝道:“天下水流同歸一脈,她要是想了,不拘哪裡,舀碗水來對著哭一哭,也是一樣的,何必非來我這找不痛快。”
他話畢,轉身,緊閉的房門“砰”地一聲被打開,原本該奄奄一息臥床不起的太後妝容端肅,眼睛發紅,仿佛看著仇人看著皇帝:“靳川赫是你的親弟弟,你殺了他,你將他挫骨揚灰,拋進護城河中,靳川言,你有什麼臉在我麵前陰陽怪氣?你就是個沒心肝的畜生!”
皇帝止了步子,回頭。
劉福全趕緊把太醫請了出去,把院門緊緊關上,透過漸合漸窄的門縫,劉福全最後一眼看到皇帝緩步拾級而上。
他的手心發了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勸一勸。
但最後,他還是把門扉緊緊扣上了。
兩年前,太後助靳川赫奪宮失敗後,皇帝都沒有殺了她,想來兩年過去,皇帝也不會一時衝動讓自己背上弑母的罵名。
皇帝站在了太後麵前,太後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臉。
她看到他的薄唇冷淡地翹起一個嘲諷的笑容,他說:“他該死。”
太後發了怒,向皇帝撲去,銀姑死死抱住她的腰身,她回身撕扯銀姑,皇帝就站在兩步外,看著她的愛與恨編織出的鬨劇,像是個冷漠的看客。
終於等太後累了,乏了,她無力地癱倒在銀姑的懷裡,卻仍舊把憤恨的目光投向皇帝:“哀家詛咒你,眾叛親離,永失所愛。”
皇帝道:“我又不在乎。”
他提步,轉身,落下台階一步。
太後尖聲道:“那兩碗墮胎藥怎麼沒墮掉你?”
皇帝又落下一步。
太後恨道:“你就是個討債鬼,前世畜生投胎才這麼冷清冷血,白眼狼,怪胎。”
皇帝往下走了兩步。
太後推開銀姑,衝上去朝他喊道:“早知道我會生出你這麼個東西,我寧可當時從樓梯上掉下來直接摔死!”
腳印串串,連到院門前,未曾有絲毫停頓,皇帝將門反手關上,側影漠然。
太後怔了一下,銀姑扶住了她,她順勢靠在銀姑的懷裡,側臉問她:“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銀姑撫著她的後背,沒有說話。
太後怔鬆完後,便是一笑:“無所謂了,他好不容易有個感興趣的玩具,也快被弄死了吧。”
“當真是活該。”
她抬眼,目光好似能掠過重重簷山,望向東邊那深深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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