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小時候,是和哥哥一起住在阿娘的公主府。
蘭陵長公主即將臨盆之際,發現了丈夫的私情,心灰意冷,生產後不久就帶著一雙兒女搬出了陸家,住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陸鑒來求見了公主很多回,欲重修舊好,都被公主拒之門外,時間久了,陸鑒也失去了耐心,夫妻二人就此兩處分居了。
公主在公主府獨自養育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陸鑒在太師府姬妾成群,兒女成列。
蘭陵長公主的神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年幼的陸聿不得不開始承擔起長兄的責任,幫著母親照顧妹妹。
小時候的明錦,不是在哥哥的背上,就是在哥哥懷裡,從來沒有靠自己走過一步路。
她是被哥哥抱著長大的。
她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她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小女郎。
那時的她,嬌豔天真,無憂無慮,那樣的日子,好似幸福會永遠持續。
直到十二歲那年,她的身世真相大白,一切都變了。
昔日寵她、愛她的親人,個個都對她棄如敝屣,麵目全非。
明錦的身世,不是一起簡單的抱養事件,而是關乎朝堂爭鋒的政治事件。
北朝風起雲湧,胡漢矛盾重重,當時的陸太後正在籌謀推行漢化改革,朝堂上的胡人勳貴反對聲浪很高。
便有朝臣以此彈劾陸鑒,以崔氏漢女假充陸氏嫡女,險些讓一個漢女登上皇後之位的欺君罪名,一心要扳倒陸氏,阻撓漢化改革。
陸太後為了大局穩定,果斷放棄明錦,將她關押廷尉,欲殺她來平眾怒。
那時的明錦,不過就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一夕之間驚逢如此變故,對她造成的是近乎毀滅般的心理打擊。
在廷尉經過漫長的審訊,再度被放出來後,她精神恍惚,幾乎脫了層皮。
雖然最終僥幸保全了性命,可她嚇壞了,再不敢留在京城,再不敢看這些一心要置她於死地的“親人”一眼。
陸太後喜怒無常,殺伐果決,她害怕留在京城,哪天陸太後突然翻舊賬,再想殺了她。
離京那一日,陸聿求她留下,他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失去妹妹了,他說他會保護她,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
哥哥,是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刻,唯一一個為她四處奔走,沒有對她落井下石的人。
可她不敢再相信任何陸氏的人了。
而且那時的陸聿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稚嫩少年,不似現在這般掌握權柄,陸太後真要殺她,他根本護不住她。
她不相信他可以保護她。
何況,她已經不是他的親妹妹了,即便哥哥當時還對她有一些殘留的兄妹之情,可沒有血緣的羈絆,她害怕哪一日哥哥突然厭棄了她,不認她做妹妹了。
到那時候,她就是死路一條。
明錦擦擦眼淚,用最強硬、最殘忍的態度,深深傷害了那個真心愛著她的哥哥,埋葬了他的少年純真——
“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後,根本保護不了我,你們都想讓我死,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妹妹了。”
少年的陸聿,在明錦離開的那個秋日,便在那場風雨中死去了。
現在她知道了,哥哥從來都沒想過拋棄她,不要她。
他還是她的哥哥,她還是阿娘的女兒。
她不該不相信哥哥。
她的哥哥,一直都在為了她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她,讓她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
明錦哭累了,沉沉睡了過去。
馬車上,陸聿摟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睡的舒服一些。
小女郎哭花了臉,眼圈紅紅的,濃長的睫毛上,盈滿淚珠,陸聿輕輕擦掉了她眼角的殘淚。
她吃了那麼多苦,遭了那麼多罪,以後隻要她還乖乖做他的妹妹,他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安逸穩定。
給她富貴、給她榮華。
陸聿帶她回了家,曾經的公主府,如今已經換了門匾,改為平南王府了。
回到王府時,天已經黑透了,馬車在大門前停下。
陸聿抱起車上熟睡的小女郎,大步邁入府中,來到了她曾經的房間。
屋中的一切依舊保留著她離去時的模樣,仆婦們會定期來清掃,更換床褥帳幔,一切都仿若她沒有離去過一樣。
陸聿把她放到床上,拉開被子,輕輕給她蓋上。
小女郎到了熟悉的床褥上,便很自然地抱著被子翻了個身,還把一條腿胡亂伸了出來,把被子壓在了兩腿間。
陸聿看著她那淩亂的睡姿,眼底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從小就愛踢被子,長這麼大了也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他輕輕抬起小女郎的腿,把被子輕輕抽出來,蓋在了她的身上。
明錦順勢又裹著被子平躺在了床上,哭過的臉龐,在朦朧的燈火下愈發嬌豔。
陸聿坐到了她的床邊,看著她乖巧的睡顏,手指刮了刮她紅潤的鼻頭,將她臉頰上貼著的一縷碎發掛到了她的耳後。
小時候,他們一起生活在此,一起讀書,一起玩鬨,一起長大,夏月采蓮蓬,秋夜捉蟋蟀,無憂無慮,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