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四人進,五人出,象莽一身血汙,他們擔心會驚動停樵鄉的村民,便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直行穿過這片林,順道看有無黑影人出沒的可能。
走了小半日,行至林邊,雲霧淡薄,周遭清明可見,日光透過樹影婆娑。
梨川眯著眼迎上暖意,再見陽光,竟生出些許隔世之感。
林儘忽逢一清潭,翠樹四環,繁枝綠葉低垂壓水,天光下泄,波光粼粼。西南隅有泉潺出兩石之間,潭清水冽,潭旁獨有一條古道延伸出林,杳杳隱見茅簷椽屋。
“再往前便有人家了,先歇下吧。”杜時霜說。她心中念訣,換了一身京綠對襟長衫,發帶染血已不能用,取出一支玉蘭瑩石簪挽起頭發。
北峰玄堂多靈石仙草,此石長夜尤泛微光,是以囿山弟子好配這類瑩石簪,夜間行走往來,恰如山野螢火翻飛。
茗玉取出乾淨的裡衣和赤紅山茶花繡紋圓領比甲捧給象莽,疊好的紅衣上還靜置著一支緗色花鈿螢石簪和幾顆鮮果。
象莽蓬頭垢麵,散發纏繞打結,衣物汙穢陳舊說不清是何顏色,她絲毫不感形穢,拿過衣服便打算脫衣整儀容。
茗玉怔楞瞬間,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將她拉到泉邊的巨石後,將她安置好,背過身不再看她,去尋師兄師姐們,邊走邊不禁感歎,隻覺下山一日竟比在宗門十幾載鬱悶的次數還多。
她走到梨川旁,那支花鈿簪和比甲是梨川和杜時雩贈她的生辰禮,她得將轉贈一事知會他二人。山中獨愛藍青,她雖不常穿戴兩者但都很喜歡,隻是當下彆無他選。
梨川低頭聽她說完,揉揉她的頭,眉眼一彎,“你做的很好,回頭給你再做一個。”
杜時雩也不甚在意,隻是對象莽的種種行事不滿,他悶聲問杜時霜墓中發生了什麼。
杜時霜一路而來已經平複好情緒,她將大致經過說與三人聽,現下她須弄清象莽的來路,再稟明囿山四峰長老,由他們定奪。
“非人哉!竟出此詭計。”轉念又憂心杜時霜被這惡女糾纏,“姐,彆擔心,我們回囿山,師尊們一定有辦法除了你身上的魂契。”杜時雩憤懣道。
杜時霜點頭,但心知魂契兩散,唯劍斷人亡,隻是寬慰他道:“如今我的修為難敵骨劍劍氣,但也能掣肘一二。”
“倘若她隻是想離開那墓,非為邪祟,縱使姐姐回不了囿山,就隨我一同會立陽。”杜時雩愁容稍霽,又複明朗道。
杜時霜頓首,不語。梨川沉思:骨劍藏於墓中三百年,為何偏偏遇上他們才得以離?那片幽冥是什麼?黑影又是何人?說來照林他也曾到過花子墳,他下山究竟為何?是否也遇見過此女......
梨川翻湧的思緒被象莽打斷,她從石後走來,蹲在潭邊,捧起一汪清水潔麵,露出久不見日光的白皙玉麵。她與杜時雩年歲相仿,斂去眉目的乖張狷狂,斜陽下,黑睛狐目,紅唇巧笑,紅衣合身,隻是左袖空空。
她倚石而坐,拋了拋果子便一口咬下,朝杜時雩仰頭問道:“小仙修,我勝之不武非人,你背後議人又是什麼?”
杜時雩瞬間麵色漲紅,囿山宗訓口出惡言非君子,忿言反身內自省,他兀自說人長短,落下口實,被她當眾指出,隻能叫嚷道:“分明是你謀害我姐姐在先!”
梨川上前,從象莽抱拳行禮道:“我等有要事在身,望姑娘坦言。”
象莽不開口,嘴裡嚼著鮮果,打量了他們好一會,幽幽開口:“你們可曾聽過乾象國?”
“乾象?《尊神三兆感靈王》的靈王不正是乾象國王嗎?”杜時雩冒頭,提起興趣。
尊神三兆感靈王是年年囿山夜宴的大戲,總章弟子尤為珍重,杜時雩風流俊俏,夜宴常扮謫仙。
數百年前,九州大地非為朗庚一國所治,有四國雄踞並治,乾象國位列之一。
相傳乾象國國君生性殘暴,夙夜荒淫,官吏素餐屍祿,境內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數年間,歲饑民疫累累,兵戾民死,屠夫公然將老婦、幼兒懸於肉市,稱斤倒賣。
國君暴戾,禮神不敬,尊神動怒,三降神兆,終感國君。
一兆曰之詰罹難,乾象國君狩獵於林,反遭飛禽走獸圍獵,無尊神附於百獸,以獸口詰問萬民罹難。
二兆曰之邂樂源,國君夢中魂遊樂土,身臨海晏河清,人壽年豐之境。
三兆曰之往仙山,國君得神使牽引,往赴仙山天境,酣飲瓊漿玉液,醉聞鼓瑟吹笙,流連不知歸路。
而後無尊神降臨,斥其重重罪狀,國君幡然醒悟,惶惶歸去。然人間已過百世,乾象歸順朗庚,人事皆非,國君淒惻,投湖自儘。
象莽慢慢嚼著果子,不答,將杜時雩晾在一旁。
“你!”杜時雩氣結,俊臉又一次漲紅,他自幼受人追捧,鮮少遭人冷遇,悶氣噘嘴站在杜時霜旁。
“姐,你看她。”杜時雩委屈嘟囔。
杜時霜在他的額頭上輕拍了兩下,梨川、茗玉忍住笑意。
象莽冷倪了他們幾眼,才道:“我便是乾象帝女。”
“後遂乾象破,三國並,並歸朗庚,爾來有六百年矣。”梨川盯著象莽的眼睛,片刻後沉吟道。
“六百年!你是人是鬼?”杜時雩吃驚,扭頭看象莽。
象莽興味的看著杜時雩,“我父有子女十七八人,個個乖戾,我行十二,頑劣不遑多讓。乾象有杵刑,由肘骨處兩刀削尖臂膀,狀如杵棒,便是我所創。”杜時雩被她盯著毛骨悚然。
“我有一異母兄長,七哥?十哥?太久了,忘記了。”象莽側仰頭,用手撫摸發上花鈿,好似追憶。
“他好戰,又極厭我的手。某日,我對一宮人施以杵刑,我哪知那是他豢養的孌童。”
象莽拉開衣襟,白皙的肩胛骨上縫著有金、紅兩色平針繡線,針腳綿密,“他命人用縫魂線鎖我神魂不滅,再強行讓我灌下金湯鐵水,鑠金銷骨,鑿出我這一身金玉劍骨。”
傷痕觸目驚心,杜時雩“嘶”了一聲,幻覺肩膀生疼。
“他欲東征朗庚,可我重傷未醒,又恐朗庚忌憚他暗煉骨劍,於是取我心頭血為引,畫地為牢,將我深埋於此,離開三丈便心如刀絞。”象莽笑著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