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掏出上衣口袋裡還在發光的命線,命線的氣息入了夢,眼前是十年前的任正煊。
林疏蹲在他身邊,看他身上的傷。
脊背塌陷,血糊了一團,雙手手指幾乎全被砸爛,指尖露出的骨頭連白色都看不見,血淋淋的,沾滿了黑泥,爬滿了蚊蟲。髕骨粉碎移位,小腿骨被折斷,骨茬從髕骨的位置捅了出去,雙腳被扭折,不自然地向後折著。
眼前隻是夢境,但任正煊傷口上冰冷寒冽的血氣,仍然穿過了時間與空間的限製,傳達到了林疏手邊。
這是疆沿棍的氣息,天下至寒的武器,現傳任家代家主任謙楷。
疆沿棍棍入骨,任正煊筋脈全斷,氣息將絕。
林疏突然想起孟炎朗評價任謙楷的那句話:“這人有真情嗎?”
看著任正煊滿身的傷,林疏也想問問任謙楷,你這人有真情麼?
把自己嬌生慣養了一百年的孫子,任家燒高香都求不來的天才,狠狠糟踐了一頓,然後扔了。
林疏一直知道任謙楷瘋,可沒想到他竟瘋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
就在這時候,小徑的另一邊傳來細細簌簌的走路聲,聲音時深時淺,走得晃晃蕩蕩的,看樣子隻是個普通人。
那人拿著一根木棍,撥開攔路的荊棘,手持著一個快沒電的老式手電筒,昏昏暗暗的光大概隻能讓他勉強看清路在哪裡。
命運般的邂逅並不美好。
當手電筒那微弱的光剛剛落到山壁上時,傷痕累累的任正煊就在手電光圈的最邊緣。
走夜路時猛然看見路邊躺著一個生死未知的人,是個人都會被嚇一跳,於是那人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卻忘記這本就是附近農人上山挖藥踩出的小路,一邊挨著山壁,隻有一人多寬,另一邊是又深又黑的山溝。
腳下叢生的草枝絆了他一下,然後男人就滾下去了,他甚至都來不及慘叫。
夏夜靜靜,叢林幽深,深得像要把人吃了。
滾下山的男人的呼吸聲粗糲而沉重,一聲一聲的,擊打到人的心上,仿佛能切身體會到血沫堵在喉嚨裡的感覺。
在這一聲一聲頑強的呼吸聲中,任正煊的意識被喚了回來。
他脖子很僵硬,身上很疼,但他還是支起腦袋,挺起身子,看向山崖。
又頓了好長時間,他雙眼才聚上焦,反應過來有人遇害了。
他胳膊肘用力,撐起滿身瘡痍的身體,拖著殘軀,爬到山溝邊。
下麵深不見底。
他伸出手,將指尖那朵靈火送下去。
火光熹微中,他看見,那個男人後腦勺砸在了石頭上,胸腔被折斷的樹枝貫穿,血流了一地,救不回來了。
任正煊怔怔看著。
突然笑了。
眼淚從眼眶中奔湧出來。
帶著臉上的血,留下了一道清淚痕跡。
萬念俱灰的悲戚與造化弄人的荒誕,隨著他流下的淚,被留在這個荒涼的夏夜。
他笑得越來越大聲,儘管那聽起來更像哭。過大的動作扯到了身上的傷口,疼得他伏在臂彎裡悶哼了一聲。
他在肩膀上擦去了自己的淚水,空無一物的眼睛漸漸開始變得凶狠,他死死地盯著山下的凡人。
茫茫大山中,好像出現了什麼破碎的聲音,任正煊把那樣東西,連同他的眼淚,一起丟在了這片荒蕪之地。
他撐著胳膊,像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狼,堅定決絕地往深淵裡爬。
身下滾過的土地,剛剛明明被那倒黴男人滾過一回了,可那堅硬的枝茬和石頭戳進他傷口的時候,還是疼痛難忍。
他像撲火的飛蛾,像懸崖之上騰飛的鳥兒,瘋狂地擁向這個因為他而遭受無妄之災的男人。
他手臂環著男人的脖子。
男人破碎的後腦勺染了他一手的血,溫熱粘膩。他們額頭抵著額頭,鼻尖挨著鼻尖,陌不相識的兩人像世間最纏綿緋則的戀人親昵曖昧。
他身後燃起火焰。
他像墜落的流星,他像焚身的白鳥,他全身烈焰燃起,火舌在他身後拖著長長的尾翼,點燃了草木。
這是瞞天奪舍秘術。
也是這個美麗的身軀送予這世間最美麗悲壯的謝幕禮。
任正煊的身體在烈焰中解離崩散,從雙腳開始,崩散的碎片帶著簇簇小火花乘風而起,然後像葬禮現場四處紛飛的紙錢灰燼,落在男人的身體上。
獻祭軀體換來的是更為凝實的靈魂。
任正煊從眉心進入許仁昌的精神識海,這裡很擁擠,不像他的,寬闊的能放下整片星夜,但他終究是活下來了。
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換來了治愈男人這致命傷的能力。
他融合了許仁昌的靈魂,從此,任正煊成為了許仁昌。
(本章完)